说完,她自然而然地将饭碗汤匙从张湍手中接过。
“是吗。”张湍站起身,“我下去看看。”
去看什么?
他不知道,只知他不敢再留在这里。
赵令僖吃完一碗饺子,重新蹬上靴子,端着饭碗下楼。后院点着篝火,角落的积雪也被这篝火热气烘得融化。许许多多年岁不一的孩子们三三两两成群,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赵令僖穿过人群,将饭碗放回厨房,出门时,忽然听到一声响。
她循声抬头,夜幕中展开一朵绚丽烟火。
另一簇烟火窜上天去,她循着烟火的轨迹向下追寻,看到房顶瓦上,白双槐正站在屋脊上高高举着烟火,一旁庄宝兴骑坐在屋脊上,抱着白双槐的双腿,以免他不慎跌下楼去。
张湍呢?
她忽然在想。
“娘子。”身旁适时响起呼唤。
她转眼看去,张湍抬起手,送来两朵绢花:“刚巧见到这里有,讨了两朵来。”
绢花在他手中绽放,比之天穹焰火更加绚烂。
“这里没有镜子。”她没有去接,缓缓说道,“你帮我戴上?”
张湍抬手,指尖微寒,拂过她的鬓角,抚上荆钗布巾包裹的发髻,小心翼翼将布巾荆钗卸下,将那两朵绢花簪在髻间。
天穹再度炸开烟火。
火光闪烁,落在蕊间,乍然春至。
?
夜幕回归宁静。
耳边孩童嬉闹声中,藏着她的絮絮低语。
张湍屏息凝神,静静听着。
“当年除夕家宴,父亲为姑姑梳发簪花。”院中篝火灼灼,为绢花描画金边,照得她面若明月:“九泉下,父亲与姑姑,想已团圆。”
他记得殿前初见,她满头青丝披散如瀑,不加珠饰。取醉园中再会,她以蝴蝶为饰,发间金玉珠宝不计其数。不知何时起,她卸尽簪钗,仅余绢花妆点。他以为她喜爱绢花,故在撷春粘花组枝时,借来几朵花瓣,亲手做了两朵。
却叫她想起伤心事来。
“阿喜姐姐,你会弹琴吗?”篝火边的女孩欢快跑来,“撷春姐姐在库房找到几张琴,我们都没听过。撷春姐姐和胡叔她们都不会,叫我来问问阿喜姐姐,哦对,还有舒哥哥。”
她俯身向女孩笑道:“那就劳烦你带我去看看琴。”
女孩欢天喜地,拉起她的手向楼中去。
撷春已将库房翻出的五张瑶琴擦拭干净,她逐一试弦,找出还算完整的一张,简单调过琴弦,便随她们到篝火前。两个小孩抬来方桌,女孩抱来座椅,她将琴端放桌上。面前是熊熊火焰,她的手指愈暖,在孩童们满怀期待的目光中,轻轻起弦。
仍是《离支词》。
曲中写着长夏斑斓、盛世繁荣,孩子们静静听着,火光落在眼中,熠熠明辉。
张湍与孩子们并排静坐,听到繁华盛景下挣扎求生的□□,看到花团锦簇后苟延残喘的悲泣。再无往日歌舞升平、海晏河清。
一曲终时,孩子们争先恐后涌上前去,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询问与赞美。双手按在弦上,她抬眼越过火光,看见篝火后站立的张湍。今夜细雪冰寒,他穿得单薄,风吹过时,身影随衣袖摇晃。
“阿喜姐姐的琴真好听,我好像听到娘亲从前织布的声音。”
女孩说得极其认真,一字一句,平上去入都咬出重重的音。织机吱呀的声响,与琴声淙淙截然不同?????。可她听懂了女孩的话。
她微笑着问:“你母亲一定织出了很长很长的布,对吗?”
女孩用力点头:“是很长很长的布,连起来比冬天里的风还要长。”
“冬天里的风?”她有些好奇。
“对呀,冬天里的风从早上刮到晚上,再从晚上刮到白天,一定是很长很长的一阵风。娘亲织的布更长,因为娘亲从春天到冬天,再从冬天到春天,都没有停过。”女孩拍拍手跳起来,“姐姐,我还想听你弹琴,听完后我要去娘亲跟前,把歌唱给她听。”
“好。”
撷春说过,善堂里的孩子都是孤儿。她知道女孩的母亲已经去世,所以不问不提,只稍静片刻,在女孩殷切的目光中拨动琴弦。
她记得织布时,梭子在丝线经纬间游走的节奏音调,也记得织机扳动时的节拍。她没有弹奏那些拿手的名曲,而是以瑶琴作织机,谱出新曲。
任如何阳春白雪风雅卓绝,都不抵此刻弦音。
张湍向着琴音缓缓靠近,曲中有无数飞梭游荡在织机间的经纬纵横,一双双满布皴纹的手拨弹出世间最动人的乐曲。与前曲相反,此时此刻,琴音下,是藏在困苦艰辛后的欢愉繁华。
她亦截然不同。
子夜更声响,四周鞭炮鸣。
新春已至。
“新年好~”院中孩子们听到更声,齐声拜年问候。
她坐在桌前,望着蹦蹦跳跳的孩童,蓦然笑起。
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