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翼在书房——正是他从前那间没正经睡过几天的卧房——独自睡了几宿,虽摆脱了谢氏,却仍是孤枕难眠,辗转反侧间只觉身旁少了熟悉的身影,连这单人卧榻亦显宽阔。他成婚后,当今便当他正式成人,让他每日与百官一同上朝参政。他虽事务繁忙,却仍发觉肖忍冬有意对他避而不见。如今二人虽还是同处一殿,一天下来却是遇不见彼此人影。腊月后又逢新年大庆,他连续半月抽不开身,夜里又难以入眠,连日下来,虽还是被迫喝着那太医开的滋补药,面色却比从前憔悴不少。
正月十五当晚,冯翼还是一人睡于书房榻上,数度翻身,仍不成眠。思及旧年此日,皇国寺那位仙师圆寂,肖忍冬为此消沉良久。那人此前正是为他母妃之事独自奔走,却不料遭人偷袭他再回忆过往种种,想来小忍每日除了读书写字,闲暇时间都给了他,其在宫中谨言慎行,极力压抑自心,亦是为保他这个来自民间的大殿下声誉,不让他落人话柄。而自己对小忍除了耍赖纠缠,并不曾为其做过什么。
冯翼越想越觉苦闷,忍不住起身披上厚氅,穿了鞋走出门去。他见卧室灯光已灭,知谢氏已睡,便往前院去了。前院不仅肖忍冬的房间黑着,一众宫人居室俱已熄灯,除了当值侍卫,只有两三个守夜的小太监还在小厨房烤火取暖,见他出来,连忙上前听差。冯翼只叫他们取盏灯笼来,也不用他们跟着,自己提着灯笼就往大门外去了。
一路上天降细雪,倒是不怎么冷。冯翼夜里出殿也只是一时起意,真正出来后又不知何处可去,心事重重,不觉中已走出很远。等他停下脚步时,见眼前黑白分明,如入八卦之中,这才惊觉自己竟进到汇明园里来了。
“这莫非我真的撞鬼了?”他想起那宠妃在此投湖自尽的传闻,心里暗叫不妙。正欲离去,却觉前方绛红点点,举起灯笼细看,原是几树茶花在雪中开得正盛,在这只有黑白二色的冬季园林内妖艳异常。他不禁停住脚步观赏起来,隐约见到重重花枝间有一白影。
冯翼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见到鬼影,但那白影却只是倚在一株树前未动。他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欲探个究竟。灯笼的微光照亮已积了薄雪的地面,那白影似是循着光转过身来——
“小忍!”冯翼失声叫道。
白影正是身穿白狐裘连帽披风的肖忍冬,他整个身子都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来,脸亦白煞煞的,若是不熟的人远远看到,恐怕真会以为是游魂野鬼。
冯翼见到是他,十分欣喜,连忙跑上前去:“怎的大晚上不睡,一个人跑来这里?”边说边伸手去摸他的脸,却被肖忍冬扭头躲开了。
冯翼见他这样,忍不住又急躁道:“我们多日不见,今日好不容易见了,你就这样对我?”
“殿下新婚燕尔,为何深夜独自来此?”肖忍冬抬头反问道。
“我睡不着。”他有些恼火地答。
肖忍冬借着灯光端详他片刻,缓缓道:“殿下,你比年前瘦了些。”
冯翼闻言百感交集,心内似眼前细雪一般飘摇纷乱,脱口便道:“我这些日子,夜里都是一个人睡在书房。”
肖忍冬也不问缘故,只说:“你这样不好。”
冯翼知道他要说什么。“大道理我都懂,也已听够了,你不必再和我讲。你呢,你也是失眠吗,才大冷天的来此游荡?”
“我正打算明日去向殿下辞行,既然此时见了,便可直说。”
肖忍冬语出惊人,冯翼愣住:“辞行?什么辞行?”
“殿下近日上朝,应该有听当今提起过要修撰一部内容囊括自三皇五帝起至本朝止的典籍大全吧?”
“是,这又如何?”
“按当今旨意,这部大全将会涵盖文、史、道、工、农、商、医、艺等诸多方面,因此已命人前往各地,分门别类收罗各项散佚民间的典籍书册并重新抄整汇编。李博士亦将亲自前往幽州,考察当地藏书。”
“你什么意思?”冯翼警觉起来,“他要你与他同去?”
肖忍冬点头:“是我主动要与他一同前往。博士年长,旅途劳顿,我担心他老人家难以吃消,我跟去,不仅能照顾他,也能遍览当地珍贵古籍,良机难得,于情于理,我都应同行。况且此去幽州,不止是我与他二人,还有几位太学前辈同往,沿途安全无虞,殿下无须挂心。”
“要去多久?”
“大全之修撰方才起步,书籍的收整汇编工作亦要视各地实际情况而定。幽州古来便是北方重镇,我粗略估计,此去少则三年,多或可达五年。”
冯翼听了差点跳将起来:“所以你要离开三五年?!”
肖忍冬坚持:“我身为太学门生,此乃职责所在。身为人臣,自当奉公守职,怎能推脱。”
冯翼忍不住大叫道:“论人臣,你可记得你还是我的伴读!我不同意!你先前从未和我提过,李博士也没告诉过我!我不会让你去的!小忍,你还记不记得你和我说过,‘有殿下在,就有肖忍冬在’!这才过了多久,你就要弃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