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将鱼竿竖起,鞭打树,树叶摇晃,一片片掉了下来。
走过山坡,又宽又陡的马路,一条通向烟厂,一条通向织布厂。他们跨过织布厂的那条,进入了田间的小道。哥哥说,那老头故事有一筐。小毛好奇,追问。
什么故事,哥哥也不知道。小时大人讲那些故事丑,小孩子不能听。这个下江人,还没解放,嗯,大约四九年那阵,他老婆受不了他,带孩子离开了。他生了场大病。病好后,说会看病,竟有人信。反正这种人能躲远就躲远点好。哥哥叮嘱小毛,别去惹。
偏要惹,小毛想。孤老头给人看好许多病,半夜敲醒他,他从不拒绝。街上那些长嘴婆娘懒脚汉,图方便,不去医院排队缴药费受气,连声谢字也不必说。小毛咒着人,所有人。他逃开挑粪桶的一队人,鼻子屏住气,不让粪臭钻入。
堰塘由生产队的人管理,新规定:收费,凡钓鱼者一人二角。小毛和哥哥四角。一场《洪湖赤卫队》电影才五分,四角可看八场。母亲舍不得花这钱。电影院的门,小毛是在爸爸在的时候进去过。哥哥付了钱,他俩被放入将堰塘围起来的竹栏内。钓鱼的人不少,堰塘边消愁解闷坐着蹲着清一色男人。黄桷树下,两个捧着小人书的女孩特别显眼。
小毛把一个空塑料袋装满水,放在石头架起的坑里。挨着哥哥坐下。能看见山下船开在江上的地方都被人占了,仿佛爸爸被驱赶得远远的一样。小毛丧气地伸开双脚,吊在塘沿上。
几个钟头过去,下山之时,小毛的手里提着网兜筐住的塑料袋,袋里有三条比手掌稍大的白鲢,在水里摇动身肢,嘴一张一合艰难地呼吸。“准是生产队的农伙把大鱼都转走了。”小毛咕哝,然后响亮地骂了句脏话。
哥哥将两根鱼竿交到小毛手里,“我有点事,你先回去。”哥哥说。小毛一看,离家不远,快到三岔路口了。
哥哥消失在两道木板墙错成的拐角。小毛高兴起来,钓鱼还是对头,起码钓出哥哥火热的感情来,他去找惠姐了。母亲把三条半大不小的鱼刮了鳞破了膛,放在碗里,撒上盐、姜、蒜,滴了几滴菜油,搁上锅里清蒸。小毛嘴一歪。
“油要票,又贵。”母亲白了小毛一眼。“哟,惠来啦。”母亲声音变亲切了。
“哥哥找你去了,你俩肯定错过!”小毛告诉惠姐。
“他哪会找我?”惠姐肩抽搐,眼泪滚了下来。小毛和母亲都愣住了。母亲拿shi毛巾给惠姐。惠姐止住哭,用毛巾擦脸,说哥哥已有两个多星期不理她,对她冷淡。母亲说不会的,他心里装的都是你。但惠姐的神态不是假的。小毛气愤,在惠姐背后站不是坐也不是,想找句话安慰惠姐,又怕说错,便干脆一步跨出门槛。
小毛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乌黑的墙脚,破旧的房子,站在街上吆喝自家孩子回家吃饭的女人,皱巴巴的无袖汗衫,冒出股油烟、辣椒味,从窄小的窗内传出咳嗽声。他讨厌这些。墙上的布告,被雨水冲刷得只有一角粘着。小毛轻轻一扯,纸就掉在地上。对,去找柳云,看看那个瓶子是不是玉的。到底什么是玉的,小毛心里也没主,他就这么来到中石板坡。
一把锁横在柳云家门前。小毛叫柳云同院的邻居转告,说他来过。
邻居答应着,上下打量小毛,想把小毛盯出个死活来。柳云也依样把这个瘦JingJing的娘们盯了个遍。一只鸭子挺着胸膛,拱她的脚趾。这娘们脚踢了过去。鸭子嘎地一声飞出半里远,她瞪眼邪骂了一句。她的语言是小毛听过最无顾忌最有水平的。他被骂服了,掉头离去,脑子里玩耍着那句话。第二天下午,柳云笑嘻嘻走进小毛家。虽然惠姐不在,柳云那张许过愿的纸条小毛后来也拾起来收好,但见到柳云,小毛着实紧张。自己笨得很,给这混蛋找个来他家的借口。
哥哥进屋来,柳云和他江湖式的抱拳,好像在致歉相互问好,不计前嫌。不到两分钟,柳云就跟哥哥称兄道弟。叫小毛好一场虚惊。
出了小毛家,找到个僻静处,小毛说,让我看看那个瓶子。
没带在身上。柳云回答。他眼睛变得很清澈、透亮,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小毛感到背脊发痒,孤老头像个影子跟着,讨债似的。他说:那东西是我偷的,孤老头要我还,说是烟壶。小毛不敢说那是宝石做的。
柳云说:你话说完没有?他急着要走。
“孤老头要我还!”小毛瞧着柳云上下不舒服,他的声音吼了起来。
“你要命?”柳云说,半开玩笑的语调。
有这么严重吗?还回烟壶,就要命?但小毛认为柳云的话有毒,否则他不会那么惊恐惊状的。母亲接了猪毛到家里理,黑归黑,白归白。小毛帮母亲,他的手太快,黑白常混。周围的每个人都变得怪怪的。
哥哥结束工休临上船的前一天,公安人员从柳云家将哥哥和柳云当场捉拿,罪证确凿,铐走。都说是惠姐的父亲去告发的。小毛跟着街坊跑,跑到有马路的地方。警车启动的一瞬,他听到哥哥的声音在喊:小毛,对妈好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