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年的田野
火爆了一夜的枪声,到天亮时,才不太情愿地停了一下。李纪明听到坦克在不远处隆隆开过。他爬到藏身的炮弹坑边上,想看个究竟。他只听到不远处伤兵凄惶的叫声。这一夜无雪,但田野里彻骨的寒风,裹着霜粒,像炮烟一样翻卷。
坑底上,俊妮嘟嘟哝哝地翻个身,又睡着了,她身上压了三件军大衣,一件给翻到边上。李纪明顺坡滑到坑底,给她盖好。
“俺梦见过年哩,”俊妮眼皮没有睁开,“大围坞那年戏可唱得闹火,花炮瞎眼个亮。”她笑了一下,“李哥,那年你爹有没有让你去?”
“哪年?”
“还哪年?哪年俺爹跟还乡团回来的?”
李纪明刚要开口,听见坑边上有人压住声音叫“大哥”,随后,一个人拖着支枪从坑坡上滑溜下来。俊妮陡坐起来:“伤了,伤在哪儿?”
三子溜到坑底,摸了摸脸,一手血糊。“日nainai的,生臭。”他脱下血糊糊的军大衣,“不是俺的血。糟蹋了这身衣服。”
他从袋里摸出一些碎碎渣渣的东西:“就抢到这点儿饼干。俺日你妈妈的,可了不得,就为这点饼干打死的人海了。”
俊妮从地上拿件衣服给他披上。“咋说呢?恁快就回了?”
“根本冲不出去,”三子说,他朝炮声还在断断续续的方向晃了晃头,“三十四师怕一个没剩。”他转头对纪明说,“给俺喝口水吧,就着吃点饼干。”
俊妮从大衣堆里找出一个军用水壶。纪明说:“甭管俺和俊妮了,找个村子弄件老乡衣服,把枪撂了,跑一个是一个。”
三子笑笑:“跟您大哥多少年,恁没听这等没办法的话头。”包围圈的确很小了,没几个村子,早给正规军队占用了,像他们这种民团残余人员,只能在田野的弹坑里躲躲藏身。
纪明垂下头:“早知道,不当跟国军跑出徐州。咋不等大队过了,找空儿溜。”
“往哪儿?”
“往家乡呗。”
“俺不敢,”俊妮说,“老家的佃户棒子现在可凶哩,逮住不一刀刀零割?你爹俺爹不都给砍了脑袋?”
她走到两个男人面前:“甭气馁,哪儿都不去,咱们在一起不就挺好?”她把乱堆的棉衣整了一下,说,“三子,躺会儿吧,一夜没睡了。”
三子即刻歪下,钻进衣服堆里。“死先睡觉。砍头也不能不让睡。”
“李哥,你也一夜没合眼,你躺会儿。”
纪明蹲下,抱着头,一声不吭。
俊妮忍不住走上前,抚摸他的头。纪明的绷带上沾满了土和血淤。他俩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纪明抬起头说:“早知道,不当找小三子把你从徐州窑子里劫出来。火坑里怕还能活命哩。”
“歪说悔话。当初俺叔也是想给俺找条活路。家乡的血仇恁地做深了,不能再跟家乡人沾边。他说天老地荒,让孤妮子没名没姓的,怕能遇个好人,混口活命。”
“可不,又到了俺们这儿,沾上家乡的煞气了。”他苦笑一声,眼睛直直地盯住俊妮,“俺还想哪天红轿大锣,明媒正娶你哩。”
“嘿,李哥,”俊妮垂下眼,避开纪明的眼光,“俺早就脏透了。”
“可家乡谁也不知道。”
“没家乡了,天知地知吧。”她把纪明的头抱过来。寒风吹来田野上的尸臭,一阵阵浓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纪明轻轻把她推开,捂着受伤的头躺倒下来,把脑袋埋在一大堆散发出血腥和鞋臭味的军衣中。睡着前,他似乎听见俊妮在撒尿,他把头埋得更深。
民国三十八年一月六日,徐淮平原上风雪越来越紧。当日近晚三时半,突然而起的炮击把陈官庄与鲁河之间大片原野中挨冻受饿的兵民惊醒。
炮弹呼啸着从他们头上越过。纪明摔开身上的棉袄,跳起来,却又立即躺倒下去。啸声越来越近,好像就要掉在头上。Yin寒的天,不知是什么时候入夜的,只有压得很低的云,被爆炸光照亮。听得见田野上有人在呼喊,声音那么微弱,似乎几十万大军早已死绝了,只剩下他们三个平民。
“日nainai的,逃不过今夜了。”纪明说。
三子躺着,没动,抬头看被火光闪忽的天空,他好像知道其他人要说什么:“甭跑了,跑也是死。”
“可被共军押回大围坞也是死,死得更惨。”
“谁知道呢,等着吧。”
三个人躺在坑底,谁都不再说话,炮弹声似乎渐渐朝东展开。黑红黑红的天,好像已经被熏得撑不住,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倒,把一切都压灭。
俊妮好像自言自语:“刚进窑子时,俺老想杀人,再自个儿勒脖子。”
其他人没吱声,小三子低声啜泣了起来。
“后又想,咋呢?都是当兵离家的,凄凄惶惶的,没几天日子过了,干啥杀来杀去的,给点乐子吧。”
李纪明突然坐起身,朝着俊妮吼:“咋说?还是窑子好?有乐子哩!”
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