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陆御影席地而眠,屋内仅一张一人大小的床,容不下两个男人卧榻,再者他睡相不老实,碰到季洛音的新伤就不好了。
睡觉向来是他的拿手绝活,他两眼一闭,当晚,久未入梦的老爹突然造访。老爹举着戒尺,循例搭配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显而易见是来算账的。
陆御影不怵和他老子吵架,不过他老子千里迢迢从地府赶来,吵嘴就太不给面子了。所以他换上不曾有的温驯的态度,先跪下认错,“爹,你打吧,我不该把你的勋章典卖的。”
所谓勋章,乃陆老爷子为国捐躯后获赠的二等军章,纯金打造,由当朝曾经的大将军亲自授予,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陆老爷子气呼呼地咬着戒尺扑过来,陆御影许久未经历,倒盼着这体罚能重一点,万不能如过去一般放水。可陆老爷子终究不舍得重罚他,径直穿过他,教训起童年时代的陆御影去了。一位妇人夺过戒尺,抱起啼哭的小陆哄着。屋内的布置象征着三口之家的旧宅仍在,直到战火将其吞没。
陆御影从大火里逃出来,不由口干舌燥,他爬起来喝水,正巧床上窸窸窣窣地响,如霜的月光倾覆,蓄在一双清透的眼里,让他一眼望了进去。
他喝口水润润嗓子才开口,“怎么还不睡?”
“疼得睡不着。”季洛音的语调隐含着委屈,不过不认真品味的话听不出来。
陆御影恰恰听出来了,他端过来一杯水,“口渴吗?吃的药没用吗?”
“别,喝水多尿,尿多更难受。”季洛音拒绝。
“哎,你有尿我给你把,真不喝?”
季洛音半推半就地接过水杯,他真的渴了,喉结上下飞快地滚动,以至于一不小心呛到,咳嗽刚要出口,被他硬生生憋回去。
“又没人和你抢。”陆御影帮他顺着气。
季洛音顺利把咳嗽消音,为此沁出些泪水。
打着夜色的掩护,陆御影问道:“来,说说你怎么回事吧?”
季洛音盯着空荡荡的水杯,意欲从中发掘出何物的专注,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时间一长,陆御影几乎要改口道:“你什么时候想说再说吧。”
季洛音忽然与他的眼神交接,薄薄的两唇开合,一字一句闯进听者的耳中,“御影哥,我从小在小村庄里长大,母亲死得早,我和我父亲相依为命。
小季村的大家都姓季,不姓季的人离村子很远。我十三岁的时候,爹给我穿上女孩的衣服,第一次带我去外面,说要送我去一个地方。
外面很远,但很热闹,有人在街上表演杂耍。很好看,我和爹停下来看了好久。人越来越多,我和爹不知道何时分散了。
然后,那些杂耍的原来是人贩子伪装的,我,还有几个小孩被他们抓住了。我那时候特别嚣张,觉着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找机会和一个孩子合谋把人放走后,我竟然敢殿后。
你说好不好笑?
哎,之后我腿被人贩子打断了,还一直没得医,人贩子再次表演杂耍时,把我放在边上卖惨。
我已经被他们整得没脾气了,不敢和路人求救。”
季洛音把话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手中的水杯被取走后送回来,他抿一小口后继续道:“当时来个很高大魁梧的男人把我买走了,那群人贩子瞧着我只有出的气了,只要了十个铜钱。
当时我真以为老天爷派人来救我,哎,这玩笑开的……他……就那个买下我的人,头一年对我蛮客气的,就是不让我出门一步,我老说要回家,他不让。
是我先动的手,可他也犯不着打上瘾一样一来就往死里打我……我长得也不是很欠揍吧……”
季洛音胸膛渐渐起伏,过去不得宣泄的情绪正顺着回忆溢出来,可他不肯哭也不肯大叫,结果话开始说得语无lun次。后来的记忆的味道过于苦涩,他目前做不到从中提炼出寻常的语言,于是回答中断在此。
陆御影作为十足的大老粗,活到现在不曾安慰过他人,他笨拙地把季洛音搂到怀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模仿着儿时母亲的动作。
“我和爹分开那年十三岁,现在大概十七八岁,你说我爹坟头草该不会两米高了吧?”季洛音问道。
话说得轻巧,陆御影却知其下的悲伤无一分掺假,他柔声道:“不会的,他肯定还在等你。”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季洛音的背脊,那把背瘦削至极,摸上去骨感十足。
晨光扫射过天际,在地上形成窗户的形状。天刚大亮,季洛音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他被慢慢放倒在床上,门悄悄“吱呀”叫一下,开过又合上。
陆御影必须先去一趟城镇,物色一辆马车。这是他方才拿下的主意。
他本决定手头宽裕时,在原有的坐骑上安装车厢,可季洛音叫他改变了想法。季洛音的身子不养一阵子,根本无法骑马,他们也不可能在驿站久住。所以,今天,陆御影来到附近的小镇卖掉了原本的坐骑,筹足钱换一座廉价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