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提早生下他,他要么胎死腹中,要么在哪块污秽之地长大被卖为奴。
江娘子陪着他烧着纸钱,道:“你是拿药催生的,生下时猫般大小,手腕只拇指粗细,哭声也如猫叫一般,娘子淌泪,怕你不得活。我也怕养不活你,谁知你好似知晓生而便逢险境,竟好好地活了下来。”
江泯静听着,血脉天性,纵然隔着Yin阳,纵然他全无记忆,墓中人却能牵动他全部悲苦。
“你出生时,顾家男丁都被下在狱中,女眷虽还无碍,可外头却不知藏了多少眼睛打量府中动静。娘子怀你时便失了福养,再加上心中焦虑,非但没有长rou,反倒瘦了好些。她知和你别后再无聚首的可能,想着喂你吃口母ru,只……她无ru水,你只知啼哭,娘子又不敢拖得太久,怕走脱不得,只得含恨让我抱走了你。”江娘子怜惜地抚着江泯,流泪道,“我可怜的小郎君,连口ru水都不曾吃上,后来跟着我东躲西藏,也只能拿米汤喂养,到了你阿爹身边,这才吃过一段时日的羊ru。”
江泯朝王绛磕了几个头,又冲江娘子也磕了几个头。
“阿泯,我瞒着你的身世,你不要怨阿娘。”江娘子悲伤道。
江泯道:“阿娘,我早知自己不是你和阿爹的亲子,我贪恋你和阿爹的宠溺,不敢动问,才装作不知的。”
江娘子含泪一笑:“阿娘知道,小郎君这般聪敏,哪里会半点不觉的。”
江泯膝行一步,急道:“阿娘和阿爹要赶我走?阿兄和嫂嫂也不认我这个弟弟吗?”
江娘子忙道:“阿娘和阿爹怎会不要你,你阿兄和嫂嫂更不会不认你。”她涩然摇头,“阿泯,你心中不要有愧疚之意,也不要多有顾虑,你只问你心,要不要认你亲爹。我虽恼他让娘子孤眠地下,细想,却是人之常情,逝者已逝,往日的誓言又算得什么,总要先顾着当下,他也莫可奈何。我怨得恨得,娘子也怨得恨得,你为人子却与此无关。”
江泯摇头:“阿娘,我不愿,我……我……我只想认娘,不想认爹。”顾蕴之于他,实在陌生得紧。
江娘子犹疑,她现在提及顾蕴之就满心恨意,虽知莫可奈何,她仍旧觉得他负了王绛。可事关江泯,她怕对江泯的名声有碍。
江泯少年老成,见她不语,也慌张起来,抓着江娘子的手:“阿娘真不要我?”
“那便不认。”江石牵着阿萁过来,他们也提了一个篮子,将装着的纸钱放在王绛坟前烧了。
江泯飞快地眨着眼,不让自己掉下泪来,可怜巴巴地喊道:“阿兄、嫂嫂。”
江石与阿萁俩人无所顾忌,在顾家埋骨地肆无忌惮地道:“我和你嫂嫂合计了一番,不认也好。一来当年顾王两家同罪,却是一家抄斩,一家流放,里面有些不可提及的事,其间的曲折复杂,且不去管它。只说,如今顾蕴之娶妻康信县主,住的屋宅,穿的鲜衣,花的银钱全自其妻,说句不好听的,顾蕴之自己都是寄人篱下的;顾家免罪,也托了康信县主之福,全赖厉王的脸面,罪虽免了,当年顾家给当今圣上没少使绊,即便圣上有容人之量,顾蕴之却无为臣之胆。厉王回京述职,他与康信县主随同回来,不舍禹京繁华,打算在京长居,在国子监书学里做了一名博士。”
话不好说得太透,姬殷话里透出之意,当年许是王家见自家再无生路,索性揽下罪名,这才使顾家留有生机。
康信县主什么脾性,她恋慕顾蕴之成狂,眼里容不下砂子,顾蕴之后院清静,连只母蚊子都没有,她与顾蕴之育有一子,不过四五岁,爱若珍宝,平白又多出一个儿子,能在她手里讨得什么好?
江泯抬眸看着江娘子,哽声道:“阿娘……”
江娘子本就舍不得江泯,思及康信县主的行事,又一想王绛生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性,当下再无迟疑,不提江泯认父之事。
他这边不愿认父,顾蕴之却要认子,午夜梦回往昔历历在目,这是王绛拼死为自己生下的儿子,这是顾家的血脉,怎忍他流落在外。
康信气恼不已,拿鞭子将一个犯错的下人抽得全身鲜血淋漓、奄奄一息。顾蕴之闻讯而来,愤怒康信的暴戾,喝止后拂袖而去。康信见他生气,怕将起来,又追过来认错哭闹,见顾蕴之还是冷着脸不愿与她讲和,只得又退一步,道:“我知阿郎心里不痛快,那将大郎接回来便是,我也是为母的,还容不下他吗?”
顾蕴之不知该如何与康信说理,闭眸道:“县主,人命非同草芥,你难道不能善待一二?”
康信啼笑皆非:“阿郎,你为个贱婢与我生气?她险些折了我的指甲,看,我手上丹蔻都还没染好呢。”
顾蕴之心里蕴着一捧火,被死灰一层一层掩着,内里一片灼烫,外面一片冰凉,五脏好似化灰,却不知该如何宣泄。
康信笑嘻嘻地挽住他的手臂,撒娇道:“阿郎,说到底还是大郎的事,我这就遣人将他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安生度日可好?”
“县主……”
康信笑道:“天下再没我这般疼惜阿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