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推开儿子,自去安歇。
自从白天见了百里霂,岳宁始终觉得恍惚在梦中,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合上眼,再醒来竟已日上三竿。
等他急急忙忙披了衣服出来,却看见让人讶异的一幕,百里霂和岳澜坐在湖畔的小亭里正在对弈,两人的手边还放着茶盏和点心,神色悠闲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岳宁嘀咕道百里霂该不会已经把姓名报了出来吧,以儿子的性格必然会大惊失色,然后把边境战事什么的一股脑地倒出来烦他。就在他犹疑着向亭子靠近的时候,岳澜忽然抬起头:“爹,你起床了?”
这一叫百里霂也转过头看他,脸上有些淡淡的笑容,岳宁也对他挤出一个笑容,在他转回头之后立刻凶神恶煞地打了个手势让岳澜出来。
岳澜依旧是满脸爽朗地大声道:“爹,这里备了点心,有你喜欢的枣泥糕呢。”
岳宁绷不住了,压低声音道:“岳澜,你今天不是约了几位有志之士么。”
岳澜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色不早,我该去赴约了,”他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对百里霂作了一揖,又躬身对岳宁道,“父亲,孩儿告辞。”
眼看岳澜走出小亭,岳宁终于吐出一口气,青年却又猛不丁转过身道:“百里世叔,小侄晚点再来跟您问安。”
“嘣”的一声,脑子里有个什么断了似的,岳宁呆立了片刻,追着儿子的背影喝骂道:“臭小子,敢说出去老子宰了你!”
半月湖风光依旧,只是夏时的大片荷叶早已枯黄蜷缩,百里霂在小亭里坐了大半天,一直看着那半片空荡荡的湖面,神色很是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过几天,建墨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这一下就是好些天,猛然地添了层凉意。岳宁本就不喜欢这样shi冷的天气,加上百里霂整日待在自己房内很少露面,岳澜又连续几天不见踪影,愈发显得冷清孤寂起来。
“老爷。”正在他烦闷的时候,张晋小跑了进来,“该用晚饭了,是要摆在听雨阁还是就近摆在厢房?”
岳宁打起Jing神道:“听雨阁今日正应景,命他们温两壶玉浮梁,晚间我与百里先生小酌两杯。”
张晋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那位百……百里老爷早就让厨房把晚饭送到他房里了,说不准现在都吃完了。”
岳宁皱眉道:“他午饭就躲起来自己吃了,怎么晚饭也不肯跟我一起吃?”
堂堂一个公爷问这样的话听来实在让人好笑,张晋咬着嘴忍着没笑出声,咳嗽两声后硬着头皮道:“禀老爷,那位老爷还说这几日都把饭菜送他厢房去……”
岳宁胸口一滞,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是想:他自从来了就一直沉默寡言,连话也懒得同我说,现在索性连我的面也不想见了,一定是厌恶了我。可是……既然厌恶我,又为什么肯跟我回来。难道这些年,只有我一个人心心念念期盼着能再有重逢之日,而你早已将当年的种种事情抛到脑后了么。
张晋在他面前连连晃手,唤道:“老爷,老爷,还是摆饭到听雨阁吗?”
岳宁回过神,恼怒地甩了下衣袖:“不用摆饭了!”说完大踏步走了出去。
临近的厢房只有几十步之遥,岳宁远远看见几个丫鬟小厮都在长廊下闲话,不由得骂道:“你们几个不去伺候百里先生,倒在这里偷懒?”
一个丫鬟忙解释道:“老爷冤枉,不是奴婢们偷懒,是百里老爷说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不让我们在旁边伺候。”
岳宁愈发觉得古怪,放轻了步子向男人居住的屋子走了过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间传来轻微的“啪嗒”一声,然后又静默了下来。鬼使神差一般,岳宁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悄悄捅破了窗纸向里看去。屋内的圆桌上摆了几样菜色,百里霂一人坐在桌边,左手托着半碗米饭,桌上都是零星的饭粒,他额上隐隐有些汗珠,举着筷子的右手抖动得厉害,十分艰难地把饭菜送到嘴边,没吃两口就泄了力气似的垂下胳膊,将碗轻轻放回了桌上。
岳宁瞪大眼睛长久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视线模糊不堪,咸涩的泪水顺着面颊滚到嘴唇上才收回目光,他像是在短短一瞬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沿着朱漆的轩廊滑坐了下去。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受到,距离当初相识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的时光,战争和权势的争斗带走了当年那个雄姿勃发,使敌闻风丧胆的名将,留下的只是一个病弱孤苦的男人。
过了不知多久,房门发出“吱呀”一声,百里霂的脚步停在他面前,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又在我的房门外哭?”他对上岳宁通红的眼睛,有些发怔,然后抬起左手在他的头顶摸了摸,“起来吧,地上shi气大。”
岳宁视线朦胧地看着他,忽然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手指发颤地抓住他的肩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知道了?”百里霂有片刻的僵硬,然后又放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只是些旧伤,不是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