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鹂翠</h1>
天还黑着的时候李楠渊就起身了,比往常早了一个时辰。
他走后凉呈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的场景光怪陆离,一边是她带着周闫在瓢泼大雨中逃命,一边是韩尚文攥着她脸,叫她眼睁睁看着鹂翠被打成了一团血rou,场景一换又是李楠渊抽刀一举切开了她的心,倒地之前她又看见病榻上握着木坠面容干瘦的母亲,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鬼魅似的缠绕着她,怎也挣脱不开,她哭着在不同的人间地狱里奔走,企图找寻到一线光明,却在半途上一脚踏错,掉进了万丈深渊。
突然而来的坠落使凉呈从噩梦中惊醒,她仰躺在床上大口呼吸,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淌到了耳朵里,看到的听到的触摸到的,像隔了一层薄纱,平滑却模糊。
她惊慌地大声叫着“秋霜!秋霜!”,两手撑着床铺想坐起身,可胳膊却像棉花似的,刚一使力就折弯了形,她又重重跌回床面。
候在门外的秋霜听到皇后的呼喊,心里一咯噔,连忙推门而入,床上小小的一团被掩在贵重的烟纱后头瞧不清神情,她掀开床帏的帘子,在见到素来坚强的人双眼红肿时,慌忙伸出手握着她冰凉的胳膊安抚着:“娘娘,秋霜在呢,没事的,您别怕。”
凉呈闭眼又睁眼,鹂翠一遍遍地被裹在草席里殴打,她的血将草席浸shi成灰棕色,直到里头一声不响时有人上前踢了踢,没动静,于是,草席和里头的人像腌臢一样被扛在肩上扔到了荒郊野外,有下人们提着水一桶一桶地冲洗地面,直到地上一片人命的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然后,
鹂翠又被拖进来,再一次被活生生地打死。
她克制不住地回想着这一场景,浑身发抖,像一片被狂风来回撕扯的树叶。
原本她很久都没有做这个梦了。
六岁母亲去世后,她就被父亲从江南带到了皇城,原本风光无限的周氏一族顷刻崩塌,过往的看客有人唏嘘有人叫好,随着周氏血脉的最后两个孩子离开江南,很快,所有人都忘了周氏的存在,现下他们叫她“韩凉呈”,不再是“周大人的孙女”或是“周家大小姐的女儿”,她并不在乎周家有多风光,也不注意自己是什么身份,只是在母亲舅舅祖父母身边时,她才有归属感。
接下来的四年里,韩府鸡飞狗跳。韩尚文终于脱离了岳丈一家的威仪,迫不及待地翘起了尾巴,昂起了从不曾抬起的头颅,将过往他认为自己受过的气都撒在了自己女儿身上,逼着她做一切她不喜欢的事,一面为了证明自己已经凌驾在周家之上,一面又期望着她能扮成温柔淑女的样子拉拢那些皇城子弟,好为自己的人脉打通道路。
可惜,凉呈一身傲骨,从出生开始就和韩尚文这样人前低头哈腰,人后自视甚高的虚伪小人不是一路,尽管他们是父女,他也没能驯服这个几岁的小孩儿一分一毫,她总能变着法子叫他目眦欲裂。他除了打骂,别无他法。直到凉呈十岁时,他杀了那个从小跟在她身边的丫环鹂翠,韩尚文才发现,自己之前一直用错了方法。
那天是皇城的花灯会,许多贵门子弟都爱在这天结伴游赏,换言之,根据家中的指示与他人攀附交好。凉呈被府里的壮丁押上了马车,和他父亲一道前往皇城里最热闹的游园赏灯。下车后韩尚文就带着她见了一个又一个大人,姓甚名谁全都记不清,只晓得最后他父亲忙着和右丞相搭话,完全顾不上她,她便悄悄地溜出了那个园子,和等在西墙的鹂翠汇合,出发往停船的码头赶过去。
谁都没有想到,这两个半大的小姑娘,瞧着个头小小,居然胆大到敢结伴下江南,划船的艄公怕两个小孩出事,好生盘问了一番才知道两天后是其中一个小姑娘母亲的忌日,家里的父亲不让她去祭奠,个中缘由,无需赘言。艄公替她们俩心疼,平平安安地将人送到了江南,又顺顺当当地带回了皇城,一路上给她们讲了许多故事。
大概那几日是她六岁以后最自在的时光。故土总是如此,有家的故土尤其。
是以她以为回了皇城的日子不会像曾经那么难熬,她总能挺过去的,鹂翠虽然胆子小,但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们更像是相依相伴的姐妹,而不是什么小姐和丫鬟。
可是她总归太天真了。
鹂翠裹在草席里哭喊着尖叫。棍棒一声声的闷响。凉呈赤红着双目像疯子一样嘶吼挣扎。
草席里的小姑娘只是痛的哭叫,她不喊饶命,不喊求求大人,更不喊奴婢知错。
大抵骨气这种事,有的人学不来,有的人丢不掉。
她在生命最后一刻昏昏沉沉,一片黑暗里亮起了瞬间的过往。那时她刚进周府成为丫鬟,她重男轻女的父母推搡着她,索要她的工钱,又骂她赔钱货,嫌她给的少,没用。两人骂骂咧咧个没完,却突然一前一后啊的一声跌在地上。
那个和她一般高的小女孩骑在墙头,一人一个石子儿,把他们打的脑袋开花。
小姑娘扬着声音说:“敢欺负我们周府的人,看我教训你们!”
从前她无容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