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清明了,性气又异常燥烈,有时她病得昏了,甚而将双绮认成年少时与自己争抢郎君的歌姬舞娘,于是发了疯似地笞打双绮。有时是细竹枝,有时是竹篾条,梅氏手边逮着什么便是什么了,劈头盖面就打,婢仆们实在不耐烦双绮尖厉的哀唤,互相抱怨,才教大太太赶来瞧见这一幕:
梅氏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边打边骂:
“黑了心的贱蹄子,教侬下作!教侬勾人!”
双绮被重重推搡在地上,仆在房门前的台级上一时动弹不得,臀肉轻轻耸起来,根根篾片便唰唰狠啮上两团扭颤的白肉,顷刻翻出鲜红的血印儿,一扭一滚,巍巍耸颤起来,两股不住地打颤儿,赫厉的笞声里,她终然剧烈地扭动身子惨呼出声:
“娘,娘……我是双绮,是你的囡囡啊……”
梅氏却已分辨不出话的内容,仿佛乐见少女辗转于责笞下的苦状:
““教你动,教你扭,教你发浪……打死你、打死你!”
大太太也发了话,教双绮搬去大姐儿院子里住,双绮不肯——府中除了她,再无人肯照料梅氏,她走了,梅氏便只能等死。大太太又教人将梅氏捆起来,省得她发疯害人,双绮不忍娘亲挣扎吟痛,总趁无人时将绳索偷偷解开。
梅氏醒转过来,便将双绮拢进怀里呜呜地哭,她于是央求她:
“囡囡,你走……走啦!”
双绮不肯动,她又寻来绳索求双绮再将她捆起来,双绮只是哭,梅氏伸手还欲唬她,又无力地垂下来,轻轻拊在她背上:
“傻囡囡,娘在、娘在呢……娘还没死呀……”
她又说:
“囡囡呀,太太心眼儿不坏,你学得乖顺些,求求她,你求求她……赏你一口饭吃啦……”
……
往事历历,双绮红透了眼眶,她告诉大太太:
“可是大娘,我娘她是世间最好的娘……”
“她是、她是真心疼你……”
大太太低眸絮絮地说着:
“我也不是个能容人的,若非你娘给我传信,谎称有孕,我也不会将你们接进府。”
“假孕败露,论家规原该发卖,你娘便同我哭,说老爷几月没信儿,你们母女实在过不下去……”她一叹,“我也是做娘的人。”
“她说,当年她已在窑子里苦挨着日子等死,是你劝着老爷赎她出来,这个恩,她记一辈子。”
“她不是学不会温雅性情,是老爷说看厌了卑躬屈膝奴颜媚骨的女子,偏爱她年少时的泼辣劲儿,可正是这股泼辣,教她尝遍疾苦,受尽辛酸,是以,她才不愿教你学了去。”
“老爷高兴,便纵着她撒泼,老爷不高兴,就打她出气,老爷就是乐得调教她的泼辣劲儿,就是乐得征服那股野性。”
“你娘给我传信,将老爷金屋藏娇之事抖了个干净,老爷对她的情,从此就彻底断了。”
“老爷说你最肖你娘少小时模样,是以也不过是养你作玩意儿罢了,唇亡齿寒,他恨上了你娘……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不教你见他?”
双绮挪着步子,走到大太太膝下跪了下来,低着眉默了许久,轻声问了一句:“那么,都是假的,就没有一点情么?”
“情自然有,他疼你、疼你娘,都是真的,待你们好时,也是真的,他待你们,比待我真。”大太太抚了抚双绮凝锁的眉,“情么,是指望不上的……世间夫妇长久,靠的从来不是有割不断的情分,而是有割不断的利害。”
双绮的眼里浸润了几许与她年龄不符的忧伤:“太太还未说,为何愿留下我。”
大太太垂下眼帘,仿佛羞于说出口:“因为我瞧出,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
双绮迷惑不解:“可您才说了情分靠不住。”
“我是不信情了,可又盼着世间有人能信,比如你,比如你娘……我已不年轻了,一生要足了强,也想身边能有个信得过的人。”
大太太给双绮易了名姓,唤作谢兰窈,从了大太太娘家生母的姓。这位谢兰窈老奶奶是我的高祖母,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老家见着她,彼时她已近百岁高龄,意识还很清明,据她说,大太太教她看账管家、做人做事,最后将吴家上下托付给了她,她嫁给高祖父,并无夫妇之实,孩子们仍喊她大姐,而不喊她母亲。她很少对我们提及高祖父,提起时既不称爹爹,也不称老爷,而是直呼他的大名“吴金”。后来子孙们大多去了城里,只有最小的孙女陪在身边,听说她的话渐渐少了,怀里终日抱着一个首饰匣子痴坐在门口,匣子里装着梅氏留给她的钗子——杨玉环的翠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