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林醒来时,先看见了灰绿色的天花板。窗外阳光洒进来,素白的纱质床帘也被扑成了鹅黄。这里很静谧,若非身下的病床与床边的吊瓶架,他还以为这是池铭的哪一个家。
针剂一滴滴流进他右手,池林好久没有力气,胸口以下全没了知觉,他低下头,看见本该鼓起的小腹掖在被子下,没有一点起伏的轮廓。
麻药没完全消,他的手没什么力气,掀不开被子,就只能盖在上面摸。
平整得不像话,除了他软化而略鼓的胸部,这个孩子就像从没来过。池林仰躺在枕上,慢慢闭起眼,忽然觉得很委屈。
手机离得远,池林伸长手,很久才够到。他点开通讯录,很快翻到了樊山誉,手颤抖着按下去,放在枕边。
电话那头嘟了许久,传来一阵忙音。
过了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樊山誉拨了回来,谁也没开口,彼此沉默着。那头有一点风,池林这边只是他的吸气声。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池林说不出话,泪打shi了枕头,另一边的樊山誉走入人群中,他一直没有挂断电话,从不知哪里传来了他的动静。
好像他们此刻相伴在人群中,池林借他的耳朵,听着世界的声音。
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小时候的池林以为,世界就是香软的女人们,是硬币相触和rou体碰撞的响声。
后来的池林觉得,世界是池铭,他可以吃许多苦受许多罪,做池铭身后最默默无闻的人。
现在呢,他是怎么想的呢?
更辽阔的天地,更庞杂的人群,无数渴望的事,无数追寻的人。池林在这个世界上无所依靠,他被池铭推开时,就成了一个漂泊无依的人。
他为什么要永远惶恐和强求,为什么不能独活呢?
“樊山誉,我丢了个东西。”池林哽咽道,“特别特别重要的东西。”
“嗯。”樊山誉应。他现在没有身份和立场去安慰池林,他们只陌生人。
“我感觉我这辈子都……再也找不到了。”
樊山誉沉默良久,池林听见了地铁声,他们像挤在拥挤的人chao中,四面八方全是人声。
但只有樊山誉的无比清晰。
“有缘分的话,还会再遇见的。”樊山誉说。
池林没了声,他注视着输ye软管,药水一滴滴滑下,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
无比的疼,像身体被敲碎又粘好,下腹空落落的,唯有疼这一种知觉昭示他还存在着,还清晰地活在人间。
“池林,新年快乐。”
出院回家之后,池铭的工作变成了半天,早上去一趟公司,下午就回来,在家陪着池林。
猫儿却没初见那么乖了,挠过池铭两次。对着池林还是安静,似乎知道他是病人。
补汤、中药,池林都乖乖的吃,如今没了肚子妨碍他,他又能在钢琴前呆很久。
他们之间的交流更少了,池林时常抱着猫,不再叫他的名字而只是哥,一切似乎回到了十六岁捅破窗户纸以前,兄友弟恭,假得有点可怜。
池铭没有和他讲道理,池林自己都懂,他也一定听不进去。
反正他们之间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安静的克制的,即便再痛再撕咬,也如熊熊燃烧的死火。
形如疯狂和不顾一切,触摸起来却是冷的,于是一切的燃烧也成为徒劳。
猫儿开始换冬毛的时候,正赶上南方的回南天。四下都chao,猫毛遇水就凝成团,有时让它自己踢着赶着,变成了在家乱滚的小球。
除了家政阿姨之外,家里又来了一只扫地机器人。池林看书的时候,猫儿经常蹲到机器人身上,像坐着个碰碰车,在家里横冲直撞。
池铭没给猫取名字,池林也没有,于是高贵的赛级布偶有了个天下野猫通用的名字:咪咪。
反正猫儿听不懂,叫什么它都会来。
三月西山上开始开桃花了,池林背着猫包,池铭跟在他身后。虽然已经不怕风,他还是相对捂得比较厚,春天里又是花粉又是虫,怕出问题。
池铭看见了这些,而池林只看见花,满山的桃树,三四月开花,花落了就结成果,卖的时候他挑两只软的,捏一捏皮都能爆开。
小猫也觉得新奇,东瞧瞧西看看,放它出来透气时还不敢走远了,一直跟在池林身边。
确实也不敢走远了,附近不少遛狗的。
好像只是换了个地方晒太阳,池林的头发长到下颌,阳光底下微微地有些泛金。他的雀斑似乎一直都在,又像是新添的,岁月到底还是给他留了些痕迹。
猫儿窝在他腿上,池林望着远处放风筝的孩子,久久没能收回视线。
爱孩子究竟是天性,或仅仅只是社会强加给母体的枷锁。池林不知道,但在此时此刻,他理解了他的妈妈为他描述的,家乡的星星。
如果他的孩子出生了,他会告诉她,林林的家乡在海边,枕着浪chao和风,在沙子里刨海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