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双眼没有焦距。
萧溟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上半身隐没在阴影中。
他向前行了两步,怀中却是抱着什么。
谢阑愣愣地看着,那却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约莫一岁左右,五官精致,淡墨色的胎发微微蜷曲,长长的睫毛如两把鸦羽的小扇,正在萧溟怀里熟睡着,颊上泛着淡粉的晕红。
孩子的手微微蜷着,搁在脸侧,手心中一块玫红色的胎记清晰可见。
谢阑如遭雷亟。
“阿阑,等桐儿长大了,你当他的先生吧?”烛火下,萧聿的脸庞美得柔和,抱着怀中还不满月的婴儿,轻轻戳着自己儿子柔软的脸,低声对谢阑道。
谢阑看着那娇嫩的小脸被萧聿戳出一个个浅浅的小凹坑,轻轻笑道:“到时候自会有全天下最有才学的人给元子当先生,就我这盖不住瓶底的一点学问又何德何能?”
“嗐,你可是父皇钦点的探花,如何当不得?喏,你抱抱他,这孩子可乖了,归荑给我说他晚上从不哭闹,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从不让父皇费心”
二皇子妃徐归荑当年嫁与萧聿整整三年无所出后终是有孕,诞下了元子萧桐,夫妻两人爱若珍宝,延初帝更是欣喜若狂,宝物珍玩流水似的赏下去,萧桐满月的筵席上更是不顾病体亲自前来。
五王之乱爆发,萧聿与徐归荑双双殒命,当年护卫元子的东宫护卫与萧聿谢阑失散亦,死伤殆尽,这个不满百天的孩子亦是夭亡,葬入皇陵。
谢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水红金丝撒花的襁褓,怀中的婴孩又软又小,托着都有些害怕。
萧聿拇指食指轻轻捏开萧桐的小手,掌心的那块胎记烛光下像是一抹晕开的胭脂,颜色鲜艳如血一般。
“阿溟,这个孩子”谢黎明光铠甲上尽是干涸的血渍,怀中抱着的孩子声息细微而孱弱。
萧溟沉默一瞬,道:“传个医官来,再让人寻些羊奶来,若能活下来,便觅一户无子的富贵人家送去,看他造化罢”
怀中的孩子睁开了同萧聿一模一样的眼睛。
谢阑浑身剧烈颤抖,却是捂住了口没让自己哭出声。
※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白日的天光越来越短暂。
谢阑每日里带着萧桐,这孩子出奇地聪慧,甚少哭闹,时常在谢阑的逗弄下便会“咯咯”直笑,两颗乌珠时常活灵活现地到处乱转。
谢阑平日里照料着他也不甚费心力,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又或是因为强打起了精气神,身子也逐渐好转了起来。
萧溟也寻着了借口,每日里都来看望侄儿,实则是来见谢阑。这点小心思是人都看得穿,然而谢阑却未曾开口,萧溟便知他至少是消了些许对他的怨恨——虽不敢强求与他心中再无嫌隙,但至少两人之间多了只言片语的交流。
孩子起夜喝奶,故而晚上后萧溟都让乳娘将萧桐抱离谢阑的寝殿,怕哭声吵闹到他。因着谢阑在萧溟身边睡得更为踏实的这不争的事实,萧溟时常不请自留在漱玉轩中,谢阑也从不曾有任何异议,只是无言地背对着萧溟躺下。每每待到他半昏半昧时,一只臂膀便会轻轻搭上他的腰,将他揽入怀中。
在一个日光柔柔的午后,萧溟与谢阑一起坐在庭院中,看着他怀中的萧桐伸着小手去抓握那空中的浮光掠影,如一只扑腾的奶猫般,恍惚间有时竟会生出错觉,以为从前那些种种,都不曾发生过。两人仿若在一个虚幻的梦里,如世间所有的伴侣一般携着手,直至满头的青丝都化作白发。
然而当萧桐牙牙学语换了萧溟一声“爹爹”时,谢阑却是蓦地沉默。
萧溟见谢阑沉默也是心中发憷,便也是教他改口唤自己“皇叔”,然而刚开口的稚儿如何能那么快便学会,像是嫌那两字拗口似的,最后萧桐依然是唤着“爹爹”,连带着谢阑也被唤了进去。
近日来行宫上下准备回城之事,各宫上下都忙忙碌碌地收拾装点,好在人数也不多,那两位被捎带来的娘娘聪明得紧,从来不靠近这漱玉轩半步,第一日请安被萧溟免了后也不曾腆着脸去天子跟前现脸,每日便一同在同居的揽星斋中抄写祈福的经文。
谢阑的身子已是大好,与萧溟在这珞珈山上最后的时日里不时一同出去摘拾野果山菜,看飞瀑悬泉,抑或只是静静在幽篁中听谢阑抚琴,两人相处时依然沉默,却也是多日后难得的融洽。
今日便是启程之时。萧桐由乳娘先抱去了车上,谢阑则还在漱玉轩中。
花弄影走进了殿中,殿中已然收拾得干净空荡,他朝寝殿中走去,唤道:“陛下,谢公子,山下已准备就绪”还未出口,便见到谢阑独自坐在殿中。
谢阑穿着一身湖玉色的衣袍坐在榻上,长发用同色的丝绦束着,他听得花弄影声音,转过脸来,神色平静。
花弄影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殿中:“公子,陛下人呢?是时辰该准备动身了。”
谢阑缓缓起身,轻声道:“萧溟不在这里。”
眼中闪过倏然而逝的一抹异色,花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