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鸾的脸上,神色松动,眉眼之间都是清澈的笑意。莲步轻移,端端正正地就坐下了梁谨的身边,连块帕子都没垫,神色之间,是当真全不在意,坐在这石墩子上,是一件于贵女们而言,很不体面的事情。
先生是江南首富,我是内庭女官,此刻在桥上闲坐,极好。梁谨的眼神还落在她的脸孔上,苏鸾却全不在意,展唇一笑,面孔之上张扬的,是梁谨掩藏的得意。
毓出名门,端贵持重。梁谨的笑容亦是绽开了些许,语气之中甚至带了几分戏谑。而他说出口的这八个字,是御座上的皇帝,对苏鸾的评价。
殊不知,内庭对我的评价,还额外加了几个字。苏鸾轻笑出声,眉宇之间,是磊落的笑意,很是落拓潇洒,他们都说我,谨言谨行,隐忍从容,品貌清嘉。
而且,最后都会补上一句,不负吴兴苏氏之盛名。
吴兴苏氏。梁谨低笑的声音很温柔,也很愉悦,全无半点的打趣,只是真的很愉悦,吴兴苏氏的盛名从来都不是隐忍与谨慎,相反,你家族的所有盛名,都来自于天纵的才华和张扬的个性。
足可见,人言,并不可信。苏鸾亦是不恼,还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她也实在无从恼怒,只因梁谨从头到尾的姿态,都不曾是在冒犯她,若是当真隐忍谨慎,今日的吴兴,又岂能连我家的门楣都不见。
我儿时曾有幸见过苏公一面,那是苏公方中探花,又得次子,打马长街而过,当真是千里江南的风华,都在此一人之身。梁谨点了点头,语气赤诚,如今十数年过去,谨仍旧是,历历在目。
而我从不曾觉得自己是名门贵女,或许论出身我是,但我从没有过过那所谓的名门贵女的生活。梁谨的目光落在苏鸾的脸上,细细地观察着她此刻脸上的神色,见她说起这一段时,神色平和,既不曾隐忍,也不曾有半点愤怒,只是平静,我从小长在掖庭的藏书阁,即便是母亲勉励维持,可体面二字对于一个小宫女而言,都实在奢侈。
二十个人杂居,日日看人脸色领饭食,一年四季只有几套衣裳期间种种,对我而言,能在永巷的一角抱膝蹲上片刻,便都是奢侈。
所以梁先生,对这样的我而言,今天的尚仪之位,以及此后所有我预想的到或预想不到的权力,我都要抓住。
性命之虞,与我能得到的益处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
梁谨不知道也不清楚,她如此坦然地对自己说着这些,其实很容易便叫人觉得她品行实在不堪的话,到底是因为信任自己还是当真不在乎自己如何看她。
但他唯一清楚的是,眼前这个姑娘,柔弱娇媚的躯壳之下,掩藏着的是华丽而凶猛的灵魂,那是世间最让人为之心折的,是明知危险,却又让人忍不住靠近的。
你还未满十六岁,在你这个年纪,要珍惜自己的性命。青山流水,来日可期,一辈子还长着呢,牌要慢慢的打。梁谨的语气,很有些比他年纪还要大些的沧桑,浪大水深,要徐徐图之,这是笑到最后的关键。
看来,韩潜韩都督,就学的很好。苏鸾并不想与梁谨在如何行事如何度过此生的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便也就顺势将话锋一转,又拉回了这江南官场,而先生将这样一个无人得知的密辛,就这样说与我,岂不是亏的很。
只要这个消息是有用的,并能为您所用,最后能叫我看到我希冀的结果,便是最大的收效。梁谨摇了摇头,行商之人,不得不心思多些以求自保,可有时也心思简单,把一切都当作算账,只要赚到了想要的银子,便如何都好。
忽而,浓沉的夜幕陡然发亮,苏鸾忍不住以手遮住眼睛,抬头去看,那亮如白昼的方向。
满城烟火,次第绽放,纤云尽散,不远处灯市华灯鳞次栉比,目光所及,皆是桂华流瓦。
熙攘繁盛,瑰丽盛彩。苏鸾的声音轻柔,却彷似一声叹息,她站起身来,长桥之上,灯光的翳影落在她肩上,将她衬的越发单薄,此夜千门如画,灯火炽盛,处处皆是光辉璀璨,恍惚间,真是清明盛世。
炽盛大出,霍然而落。如梦如幻,亦如泡影。梁谨也走到苏鸾的身边,就在他话音落下之时,烟火亦是陡然消散,那亮如白昼的半座城池,又陡然归于一片浓黑,明月高悬,目下无尘,它照不清斗巷沟渠,亦瞧不见,人心黑白。
苏鸾平视过去,目光落在与自己一步之隔的梁谨的肩头,她忍不住抬头,想要去看他脸上此刻的神色,却不想,正与他看过来的视线,在空中交错。
尚仪大人,可曾逛过街市?
我自幼困于内廷,及至今日,也不过出宫寥寥几次,又皆是于马车中,匆匆一瞥,竟是从不曾走在过民间的寻常道路上。苏鸾摇了摇头,又道,先生莫要唤我尚仪了,我家中行三。
三娘子。梁谨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在下表字,如卿,梁如卿。
苏鸾想,此刻自己的护卫,应当已经是疯了一般的在找寻自己。而今夜,从一开始梁谨拉着自己的衣袖,将自己带离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