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在屋里守着昏睡的病人,邱清泉转去屋后的角落,烦闷地点了支烟。阮静秋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才发现他,见他连支烟也抽得面目狰狞,连带着嘴唇上那条旧伤疤都扭曲了起来。她想一想,上前几步,向他伸出一只手:“给我也来一支。”
邱清泉瞪她:“你一个医生,抽烟做什么?”
阮静秋于是三两下脱去了白大褂,又向他伸出手:“现在不是医生,就是个穷当兵的。你给不给?”
邱清泉在烟雾里盯着她看了半晌,咧嘴笑了:“给、给。身家性命都在你手里,哪有不给的道理。”
这下就变成了两个人躲在角落里吞云吐雾。他抽的这种美国烟劲大,阮静秋不习惯,没两口下去就咳嗽连连。邱清泉见状笑话她:“还是穿上白大褂的好!你做惯了医生,已当不成士兵啦。”
阮静秋不理他,毫无章法地猛抽了两口,等那根骆驼牌香烟直烧到了头,才把剩下的那一小截滤嘴踩在脚下。她同时想,对于她来说,邱清泉和廖耀湘果然还是很不一样;在他面前,她没法承认自己刚才心慌手抖得都快要拿不稳这根烟,现在也只是刚缓过了一点点。
在邱清泉手里的那根烟也抽完的时候,她忽然问:“你有法子劝杜总回南京吗?”
邱清泉一怔,问:“什么?”
阮静秋转向他,重复道:“我是说,劝他回南京,行不行?我可以把他的病情详细写一份报告,请刘总司令和几位司令官都说句情,一并呈到总统那里去。徐东的战事艰难,本就不是他去不去督战所能改变的,强留他在这里耗下去,只怕要把性命也耗没了!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什么需要他来拿主意的部署,到时电报或电话联络也是可行的。”
邱清泉没有马上对她这番异想天开的话语作正面回应,而是反问她:“建楚在沈阳是怎样和你说的?”
阮静秋一愣:“你怎么知道?”她只匆匆去了一天一夜,徐州剿总大部分人应当都不清楚她的动向,更不要说会知道她曾在这一天一夜里短暂地遇见过廖耀湘。但这话一问出口,她又明白过来了,只是明白中仍夹杂着糊涂:“杜总告诉你的?——不对呀,他怎么知道我见过廖长官?”
邱清泉忍着笑说:“我们作个公平交易。你先回答,我就告诉你。”
阮静秋满腹狐疑。廖耀湘告诫过她不要有任何试图劝邱清泉投诚的念头,更别做这等无望的尝试,否则她绝没有好果子吃,因而她纠结半晌,也只敢和他商量劝杜聿明回南京的事,从一开始就没把主意打到他身上。这话无疑也是不能明言的了,她回忆起那日长沼公园里短暂的交谈,从中择选了某一句决定性的话语,回答道:“他说,他不后悔。”
邱清泉点头道:“这就是了。无论你或者我,拿方才那一大通话劝他都没有什么作用,这正是根本的原因。或许他还会告诉你一大通纸面上的理由,什么‘不想做逃兵’‘不能擅离职守’‘军人的责任与荣誉感’‘效忠党国’之类,但归根究底,他也和建楚一样不后悔。”
阮静秋望着他,意识到这话显然也是他自己的剖白。她不由心情复杂地:“我好像终于明白了一点。大概五军是个古怪的磁铁来的,不偏不倚,正把你们这一群怪人吸到了一起。你们为什么都这样坚决?为什么已病重到了这般地步,也依然不后悔?”
邱清泉只是说:“在我看来,你把别的事情都想得很明白,唯独没有看明白你自己。你先好好想一想,光亭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叫你去沈阳,又那么巧合地叫你和建楚遇上?”
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反而抛出了一个让她呆愣当场的问题。李副官这时过来叫他,说李弥和孙元良等几位兵团司令都到了,是时候一同去商议宿县失守后的应对办法。他于是向她挥一挥手,嘴里叼着烟头,马靴在雪地里踏出一个个足印,很潇洒地离开了此地。
阮静秋回去屋里,边瞧着杜聿明疲惫的睡颜,边想着邱清泉方才的话。这问题并不是无解的,且答案此时已经呼之欲出——他正是考虑到了他们多年的情谊,又预感到了锦沈最坏的可能,于是慷慨地为他们创造了这最后话别的机会。打从徐州剿总忙乱起来,她一直没有顾上去想廖耀湘,在心理保护机制的作用下,只有不想才能有效规避思念和痛苦。北平此时还没有解放,离功德林的故事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他此时应当是被就近安置在抚顺,或是东北野战军掌控得更久、更完善的佳木斯或哈尔滨。徐州冬雪飘飘的时节,东北早已冰霜封冻了,不知他过得好不好?除却彻骨的严寒,满盘皆输、身陷囹圄的苦闷无人可诉,他心中该多么煎熬!
在那时,她确实仍没有看明白自己。即使邱清泉已经提点到了如此地步,她也没有往更深一层去想,大概有些人和事是上天注定了的,只有在不早不晚的时刻才能恰好看破。正在她发愁的时候,杜聿明总算醒过来,他模糊地记得昏迷之前隐约听见了她的声音,这时看她坐在身旁,便勉力向她笑了一下:“你还在。”
阮静秋连忙凑上前:“在。邱长官说,他先和几位司令开会去,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