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地回答:“校长,我让您失望了。学生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电话挂断了。刘峙不知道寻了个什么由头,匆匆离开了作战室,杜聿明没有力气俯身去捡拾手杖,一手扶持着墙壁,慢慢地挪向侧门。尹副官此时传完了信回来,气喘吁吁地向他汇报了一番,又见他神色不大对劲,连忙伸臂搀住了他,十分忐忑地唤道:“……司令?”
有他扶着,接下来的几步稍微走得容易了些。走进后院,附近显眼处就没有太多巡逻的卫兵了,杜聿明只觉得腥气已经涌进了喉咙,也知道这回绝不是吃药或休息就能解决的状况,他伸手抓住副官的衣袖,勉力挤出几个字:“去……找阮处长。”
副官一下就变了脸色:“我这就去!”
他一离开,身旁又失去了扶持,杜聿明倚靠着墙壁,摸索着砖瓦的缝隙,以对抗几乎让他失去平衡的晕眩。他此时格外惶恐,既怕自己真的就此丧命,也怕一旦意识全无地倒在院中,这样狼狈的情形非但会在许多人嘴里传为笑柄,也会动摇战场上几支部队的军心。因此他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在绞痛和晕眩中艰难地想着,只要让他支持到走回房间,只要再走几步就好——
但他忽然又弯下了腰,弯到脊背几乎对折的地步,血从他嘴里流下来,几滴溅上花坛里干枯的杂草,另一些落在薄薄的积雪上。十分古怪地,这好像使他胸口的绞痛缓解了一些,甚至于,连腰背的疼痛也一并消失了;他也不再晕眩,只是眼前变作一片漆黑,脑袋的指令亦不能传达到身体,心中想的是往前走,双腿却灌了铅一般僵直在了原地。他就此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向前栽倒,一双手臂在此时揽住了他。
“光亭!”
今日的例行检查还没做,阮静秋抱着血压计往作战室去,路上恰好遇到神色匆忙的尹副官,随他跑出没有几步,就正撞见了这副景象。那一霎,她只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冻住了,甚至也不再记得他是自己的长官,而失声唤了他的名字,同时飞一般地直扑上前。他们一同跌坐在地,杜聿明意识全无地倒在她怀里,落了满头满身的雪花,她一再地呼唤,他的眼睛也还是紧闭着,没有传来回答。尹副官也扑了上来,他脸色煞白,眼泪登时就要落下来了:“司令!这是怎么啦——”
阮静秋粗略查探了杜聿明的脉搏,同时环顾四周,她方才的那一声唤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院里院外都有人探头探脑地向这里望。此时再去叫人抬担架无疑也来不及了,她推推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尹副官,低声说:“快搭把手。”
附近有间空置的单人宿舍,尹副官将他背进屋,小心安置在床榻上。对于阮静秋来说,随后的那些检查步骤已是烙在她身体里的记忆与习惯,绝不会因情感而遭受干扰,待到血压、听诊、体温等都一应查完了,她直起身的时候,才忽然感觉一阵腿软,冷汗亦将头发都浸湿了大半。
尹副官好心地搀扶了她一把,忧心忡忡地问:“怎么样?”
阮静秋长长吐一口气:“还好。肺结核病人中,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人会出现咯血的症状,主要还是病菌刺激呼吸道粘膜,使毛细血管破裂的缘故。如果不是大量咯血,暂时应该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我这就去配药,除挂一瓶点滴之外,随后几天还要加一些抗生素的用量。但更重要的,还是杜长官要尽量少忧心劳神,多卧床休息。”
尹副官想想方才瞧见的情景与那封电报中的内容,只有默默叹气。
阮静秋从军医处配好药回来时,邱清泉恰好从另一头赶来。他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整个人熊熊燃烧着堵在了屋门外。他对面的尹副官则是愁眉苦脸,两眼含泪,哽咽着交代道:“原本只是稍微有些咳嗽,但午后忽然就重了……还见了血。”
阮静秋向他们走近了几步——她也很奇怪这事的来由。邱清泉看见是她,两人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已经知道了宿县失守的事,心中猜到由此相关的一些可能,但并未有要她回避的打算。他咬住牙齿,强抑着怒火,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询问:“原因?”
尹副官垂下脑袋,向他说出自己在作战室外偷偷听来的实情:“总统午后来了电话,我远远听着,像是责骂了一番……”
“妈的!”邱清泉终于发出一句高声的咒骂——但也仅限于这么一句,房间里传出的咳嗽声打断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不敬之语。他松开领扣,徐州冬日里源源不断的冷气立刻顺着衣物的缝隙涌进他的喉咙及胸口,使他的愤怒和咒骂得以被及时抑制,也让他产生了想要咳嗽的冲动。
他看了看手表,转向一旁的尹副官,这次声音压低了许多:“会议推迟半个钟头,让他多睡一会儿。”
副官的脸上显出难色——杜聿明一贯是严谨认真的,绝不会同意随便推迟会议,且他把自己的病情瞒得很彻底,不想旁人生出一星半点的疑虑。
“听他的吧,”这回是阮静秋开了口,“就说军医处临时有状况,我拉着长官,多讲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