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难下眉头,又上心头。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不知觉间秋去冬来,父亲过世已有两载。
父亲临死前仍郁郁不平,却三缄其口,不能明言。寒琅日日在床前奉药,衣不解带。父亲在床上望着寒琅,时而似是有意说些肺腑之言,却是欲语还休。直至临去前几日,眼看已是油尽灯枯。
寒琅跪在榻前,垂泪静听训示,父亲握着寒琅的手,神情似有不甘,却又哀恸犹豫,半晌哑着声音道:“罢了,儿孙之数,由天罢。”说着挥退寒琅,留下顾夫人。寒琅在门外候着,一炷香功夫,里面母亲放声大哭,哀哀欲绝。寒琅再冲进去,父亲已没了气息。
寒琅自此失怙,然而最遭殃的是顾夫人。当日父亲供职御史台,品级虽不高却是御前人,因此寒琅母子在宋家虽不十分得意,却也留足了体面。父亲行监察弹劾之职,两袖清风,死后无甚身外之物留下。虽顾夫人嫁妆丰厚不缺用度,可失却夫君的孤儿寡母难免受人冷眼。
宋家先是寻个借口说人口繁多房屋不够使用,将寒琅母子搬到边角之地,下人也撤去不少,再来渐渐月钱亦不能足数。贺吊往来、妯娌宴乐再不知会顾夫人,甚而同顾家的往来也淡了,害顾夫人在娘家抬不起头,苦不堪言。
寒琅原已是举人,宋老爷科甲出身,诗书立家,对寒琅读书上管教甚严。但吏部事后,宋老爷名利大灰,归家一年,一次不曾问及寒琅功课。寒琅当然知道父亲心下踌躇,他自己平日亦看够了与本家来往之官宦面目,不甚热衷时尚之学。
然而顾夫人度日艰难,内受夫家欺凌、外无脸于母家,只剩寒琅一人或可指望,如何肯放弃?于是声泪俱下、肝肠寸断地向儿子哭了一场,道是他若不出一头地,母子今后无以立身,难道他要一生依傍宋家过活?
母亲一番苦劝,寒琅自思若就此停了举业,对父亲、母亲均无交代,只得忍下性子,关门苦读。孝中艰苦,食不得味、寝不能安,日间又是伏案书经、枯对古人。寒琅夜晚每思及丧父之痛、孤寂之苦而无可消解时,对着秋灯,总会想起雨妹。便是哭父亲,也总要想象着雨妹在身边才能得些安慰。时日长了,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念慈父,还是思雨妹。
上次见雨妹时,父亲还在。她哭着捧给自己一只荷包,自己还她一支玉簪。那玉簪……吊丧时还见她簪在头上……如今一别两载……她怎样了?那时见她瘦了那样多,又过两年,她在楼阁上已住了两载。凭她的秉性、她的身子,这两年该是何等煎熬?雨妹若真像她自己说得那般香减玉消可如何是好!
念头一起,寒琅心中煎熬焦躁,几乎坐不住。吊丧那日雨儿形销骨立的身影、春日园中脉脉含情的姿态江涛拍岸般涌上心头,自己答应过她,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两年间却音书断绝,一点不通消息,如何对得起当日之言!她若为此忧懑襟怀生起病来,自己万死难当其罪。
想归想,寒琅却无从打探雨妹消息。他在孝中,几乎不可出门,也想过向母亲提起婚姻之事,然而热孝中断无提及此事之理。母亲每日三探过问功课,他想探问雨妹近况,然而望着母亲渐灰的鬓发、桌上亲炖的补品,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还有一年,只有一年了。过了这一年,孝期便满,他也要赴京赶考了。等到临上京再向母亲提出,一年筹划置办,待自己过了会试回来,再以新科进士身份迎雨妹过门。
最好买个小房子,搬出宋家,从此同母亲和雨妹关起门来自过自的,若有外任,便可借宦游之机带雨妹游赏天下美景,探访仙人遗迹。每当欲向母亲开口却终不敢时,寒琅便这样安慰自己,还有一年了。
还有一年了,的确只有一年了,但寒琅料不到这一句却是另一种意思。
深冬雪夜,寒琅屋中墨色浓郁,只有案前一盏孤灯,照着桌上《四书集注》,也照着寒琅按在额角的苍白指节。忽而背后幽幽传来一声呼唤:表哥!寒夜寂寂、雪落无声,这一声呼唤那么突兀,寒琅清楚地听到了,但却立刻自嘲:自己神游得连耳朵都出了毛病,竟真以为雨妹在身边了。
他笑叹一声,抛了书仰头望着房梁出神。“表哥!”又是一声轻唤,再清晰不过,怎么可能!这声音确是雨妹。宋家人多带名以琅哥称呼,这样不带姓字只唤表哥的自来只有雨妹。
寒琅全没顾上害怕,连忙转头,将自己房中细细看遍,却不见有人。他站起身来静静听着,不见动静。又举着油灯照着房中每个角落查过一遍,全不见什么异常,才把灯又放下,从怀中掏出那只荷包。寒琅忍着心中悸动,拆开封口,掏出那缕青丝轻轻握在掌心,发一阵呆,又塞回荷包。思前想后,将荷包举在耳畔,凝神细听,竟疑心那声音是从荷包中来的。
外面雪越发纷纷而下,寒琅折腾一阵全无线索,若有所失地收起荷包,握了握僵冷手指正欲安寝,又听见一声柔柔呼唤:“表哥!”,这次却是从门外传来的。寒琅一个激灵,抄起狐裘大氅不及披上,推门而出。雪已停了,厚厚积了一层,映着一轮圆月,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