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金律法,犯下十惡的罪犯受刑後,屍身吊在該地城牆示眾,任其皮爛骨脫,屍骸不全,逢上朝廷大赦,方準收屍扔至亂葬崗。
往昔城牆吊屍一兩年頂多添一兩副,那一年一口氣添上幾副,先是直諫御史,近來是幾位教天德帝猜忌厭惡的臣子。
韓一初初發現城牆新添吊屍,粗略一眼瞥去,霎時不忍間,心念已是轉了幾轉。
吊屍服飾血污破爛,但看得出衣色鮮明,不同於囚服或百姓衣著,可見死者非富即貴,並且突然遭難。只是好生作怪,其中一具屍首半身燒焦,觀其身量,該當還是男孩
眨眼間,颼颼冷氣直衝天靈蓋,他髮根直豎。
城牆高聳,他立在城外相隔遙遠,其實看不清吊屍面目,何況有一句屍首半是焦黑?但骨rou天性,一眼剎那,他本能認了出來。
那四具屍首,是他大小阿父、有孕的母親,以及总是和他形影不離的弟弟圖光。
他全身血ye似已凍結,木立原地,雙手發顫。
城外官道上車馬絡繹不絕,旅人、貨車、駝炭驢隊、牧人趕豬羊進城,大小隊伍川流不息由他身旁行過。路旁幾家吃食攤子,吆喝客人。
各種聲響落入他耳膜,變成時大時小;車水馬龍光景映入他眼簾,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但無疑仍是他離家修行前那個京師模樣,可是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了。
他從離家到回京,前後不過短短一個月,怎麼能短短工夫裡,無聲無息,他的家沒了?
這是夢,他頭暈目眩,茫然思忖,一定是夢!他家並不作惡,平日行善,逢天災荒年更是多開粥廠,施藥救人。設若世上有神佛,他家絕不該落得如此下場。
城外官道人chao來去,獨獨他杵在路上死盯城牆,城牆上士兵留意了,和身旁同伴交頭接耳一陣,向城牆下士兵吹響哨子。
韓一渾然未覺,一動不動,頂著日頭烈烈光暈,滿心疑問為什麼。
圖光,過來!驀地路邊有人大喊。
韓一聽到弟弟的名字,活像提線木偶得了魂魄,立刻朝路旁轉臉。
他想看清那位與自己弟弟同名的男孩,明知不可能,心底仍舊冀望這個圖光正是他的弟弟,圖光活下來了,來找他了。又或者他不過發了惡夢,等轉頭見到圖光,城上吊屍自然全不是真的,他的父母兄弟還在格爾斡的宅子裡等他歸家。
他才轉頭,一隻手揪過他耳朵,將他往後頭路旁攤子拖去。
那人微微回頭,道:走走走,趕著回村呢!
韓一掙扎著往那人打量,居然是他師父韓東籬。
韓東籬頭戴皮帽,腳踏皮靴,一身半舊闊袍子,手提牧鞭,與攤上其他趕完牲畜進城、在攤上稍事休息的牧人無異。韓一那頭因著上山修行,衣著但求樸素保暖,穿的是尋常老羊皮袍子,路上已經沾了不少塵土。師徒倆一前一後,一人揪著另一人耳朵,在外人看來,就像鄉下來的父子或親戚牧人,小伙望著吊屍看熱鬧,教長輩揪回攤上吃飯。
大抵因此,城牆上士兵向牆腳下同袍揮揮手,不再追究。
韓東籬將韓一拖回某家攤子桌上,上頭酒菜半剩,他指著菜肴,道:快吃,得趕路回家。
韓一低頭,看不見菜肴,眼前都是家人慘狀,胃裡翻攪,哪裡吃得下?
師父,我家究竟出了什麼事?他開口要問,話才到舌尖,韓東籬遞來警告眼色。
韓一人還有些木木的,也警覺這裡人多口雜,不是說話地方,沒準還有探子。為求掩人耳目,他必須像個即將走長路回家的牧童那樣,好生吃完飯再離開。
他大口大口吃下菜肴,不僅味同嚼蠟,壓根噁心。他勉力咽下食物,脖子都起了青筋。因為吃得那樣艱難痛苦,他明白了,眼下不是夢,是現實。
他沒有家了。
這頓飯他吃得迅速,感覺卻無比漫長,好容易塞下最後一口菜,韓東籬喚店家結帳,帶他更往城外去。
兩人走了幾里,刻意行到偏僻小路,韓一未能開口發問便一陣反胃,他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吐得天昏地暗,胃裡未及消化的食物連同膽汁全嘔了出來。
韓東籬默默替他撫背,但那點摩擦熱不了他一分冷似一分的身子。
過了那場洩盡氣力的嘔吐,韓一盯著身下黃土,想起從這偏僻處到城內的格爾斡家有段路程,平日無論如何,要不了半天工夫便能走到。從今而後,那段路成了他永遠無法跨越的天塹,永生永世都無法走到盡頭。
他抬起頭,淚流滿面轉向韓東籬。
師父,怎麼回事?
韓東籬扶他坐定,道:你走後,有一日,皇上呸,那狗東西召你兩位阿父進宮,對你賽馬會上表現讚不絕口,說但願將來太子大了,也像你這般伶俐懂應變。他又說不但他中意你,十一公主也看上你,決意為你們賜婚。
韓一怔住,隨即明白,十一公主準是向天德帝求賜婚事。
他喃喃道: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