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她的平安,会不会给她带一束花。
——
路平安猛地推开桌子,在监考老师尖利的质问中冲进雨里。漫天雨水只用了几秒就将他淋得透shi,可脑海里那根灼痛的神经依然叫嚣着,每跑一步,他都能听见它在诡异地低语——快点回家,快点回到妈妈身边。
狂风夹着雨水扑在他脸上,迷住了他的眼睛,路平安狠狠抹了把脸,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也从远处向他跑来。
他知道这应该是幻觉,可双脚就像被粘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雨中的身影慢慢近了,邢天的脸成为混沌的背景里他唯一可以看清的色彩。他的发梢滴着水,没完没了,像一节坏掉的水龙头。一滴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游,游过了那双盛满哀痛的眼睛。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一瞬间路平安的心脏都被攥紧了,每一次呼吸都要命得痛,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邢天,却还是要硬逼着自己盯着他看。那滴水又游过他的嘴唇,嘴唇一张一合,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是看出来的,耳朵里根本装不进任何声音,连自己的声音也不行。可他还是开了口,他问:“发生了什么?”
邢天没有回答。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直至抿出了一条惨白的线,他就盯着那条线看。邢天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也许是想强迫他抬头,可是他纹丝不动。他就是在等,就是在执拗地等一个回答。
惨白的嘴唇终于松开了,邢天说了一句话。路平安想,自己这辈子也不会信的。
“签字。”护士递给他一张纸,手指在他眼前轻轻一晃,“在这儿签上你的名字。”
那张纸的抬头写着——“死亡通知书”。路平安看见了,脑海里想的却是护士刚才说的话——
“在这儿签上你的名字。”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他原本是不被允许上学的。上学意味着要买笔,买本子,买书,买学校规定的校服和牛nai。每一笔钱花出去,那个男人就觉得他少了一瓶酒,少了一根烟。
尽管他从没为这些花过一分钱。
妈妈被打得很厉害。隔着门板他都能听见皮带在空气里扬起“唰”得一声。但他没有听见她的尖叫,从头到尾,一声也没有。
后来他趴在门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有人正贴着他的脸,新鲜的伤口是滚烫的,他伸手一摸,全是眼泪,或许还混杂着鲜血,可是他看不见。
他唯一记得的,是那个轻轻落在额头上的吻,还有“妈妈明天带你去学校。”
他领回了崭新的课本,打开第一页,雪白的纸张让他心里一片皎洁。妈妈坐在他身边,指尖一点,“在这儿写上你的名字。”
后来他换了课本,换了学校,甚至还换了名字。可每到开学那天,他翻开第一页书,总是能想起那天的情景。
那时候他已经明白,妈妈带给他的,是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多奇怪啊,现在她去世了,他满脑子想的却尽是这些琐碎的往事。
妈妈去世了。
这句话像一柄短刀一样从路平安心里穿过,他本能地摇头,别去想它,别去想它。
我要好好写上自己的名字,像妈妈要求的那样。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握那支笔,突然听见护士轻声问:“真的不用看一下死者吗?”
眼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掉下来,落在他刚写好的一个“路”字上。
“不用。”邢天捏着他的肩膀,用了很大的力气,却还是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平安,我们不看好不好?”
路平安没说话,只是有越来越多的眼泪滴在那张纸上,“路”字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团刺眼的黑色污迹。
“不想签就先不签了,我们明天再签。”他贴着他的耳朵,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轻轻说着。护士伸手拦了他们一下,他看了她一眼,或者是狠狠瞪了她一眼,他不记得了,只想要带着路平安赶快离开这里。
他的手穿过路平安的胳膊,像在架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知道他不会听,可还是停不下来地一直在讲话:“平安,不要去见最后一面,没有意义的。我见过死人的脸,非常灰败,你不应该把这个样子记在心里。你要记得妈妈最美好的样子,笑的时候,和你说话的时候,拥抱你的时候,永远记住这些就够了。
现在我们回家,你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天就亮了。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到时候我们再来想这些事。一开始都会很艰难的,但你还有很多时间,很多...以后...”
他语无lun次地说着,一瞬间自己都觉得荒谬。真的是这样吗?当他在太平间里看见舅舅浮肿至变形的尸体时,真的相信自己还有以后吗?
他甚至连回想都做不到,却还是要忍着眼泪深呼吸,然后说出那句烂俗至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一定要说话,就像路平安一定要往前走。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是连绝望本身都无暇顾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