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望自小双腿染疾,极难下地行走。是以,云乡便成了她的双足,背着她阅尽玄丹风光。
无论他们去往何处,总会途径这座桥。桥上的每一寸、每一厘,都布满他们足迹,是任岁月长河也无法消磨的真心。
奈何好景不长,云乡于一次远行后,再也没有回来。
所有人都说云乡这是死了,只有云望不信。她不顾疾病缠身,拄着拐立在桥上,执意等云乡归来。
她等了许多年。
桥上仍是杨柳依依,桥下依旧碧波迢迢,却独不见那个愿意背着她渡桥的人了。
主人说,望乡桥的望,并非云望的望,而是盼望的望。至于望乡桥的乡,其实也并非云乡的乡,而是将对某人日夜渐长的思念寄托于此。
我翻身坐上桥,循着春波望去,绿柳周垂,佳木苍翠。再远数步,设有四具玄鸟雕像,泼以彩釉。周身牵藤引蔓,神态各异,目燃灵火,正视着朱漆大门,以慑外敌。
主人今日还是没有回来。
我叹了口气,耳听身后喧闹渐起,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
“哟,小哑巴,还在这坐着呢?”
我置若罔闻,连眼皮都懒得抬。
在桥上待得久了,这帮人路过,总会像现在这般吹个口哨揶揄我,戏称我是“望夫石”。
换作往日,我定要转过身去,将这些丑陋嘴脸逐个记在脑海,日后好生清算。
这次就罢了。
望夫石,听起来是个好词,我很喜欢,姑且就放过他们这回。
不过……
主人长相这般秀美,怎么也跟夫搭不上边。
望妻石还确切些。
东风渐急,夕阳斜入柳梢,洒下遍地余晖。似有人徒手摘得星辰,缀上湖面,洇开点点波光。
忽然,有人步过朱漆门槛,破了四象玄阵,正朝望乡桥走来。
我定神看去,那人身着飒然白衣,体态秀雅,颇有风情,不禁喜盈于睫,跳下望乡桥,奔着那处跑去。
那人眉目本似浸水丹青,模糊难辨,待到了跟前,才如拨云见雾,清晰明朗起来。
并非巫山玄丹的云杪,而是琳琅天阙的昭华。
我脚步顿住,不由得怔在原地。
“你倒是迫不及待。”昭华见我殷勤,也是一怔,但很快收整好神色,唇边笑意戏谑,消融些许眉间倦色。
“朝中琐事繁多,难以抽身。今日得闲,小爷便来了。可惜来的有些晚,眼下已过了冬。”
他何必与我解释缘由?
我等的人又不是他。
我没吭声,脚尖蓄力想逃回竹舫,好将昭华赶快关在门外,眼不见心不烦。
奈何他早有防备,伸手揪住我衣领,跟拎小鸡仔似的,将我提溜到他身侧。
“怎么不说话?你想不想小……”昭华顿了顿,改过口,“你想不想我?”
我怒目而视:“松手!你、你这样成何体统!”
“你既说我不成体统,我又何必随你的意?”
昭华垂下眼,仗着身量比我高,肆意打量着我,颇有玄丹初见时那股颐指气使的劲。
“要我放了你也行,陪我去堆雪人,现在。”
“……现在孟夏,少君抬头看看天,有雪吗?”
我气极反笑,实在佩服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少爷脾性。
昭华唇角微动,神色极为愉悦:“我要风得风,要雪得雪,这有何难?说到这……小花和小红还在不在?”
小花和小红是他为我堆的两尊雪人起的俗名。
头顶上插着一株蟹爪兰的是小花,眼睛位置嵌了两颗流火珠的是小红。这名字起得又土又俗,比我的水平还不如,甫一听见,我只当他是在侮辱我的杰作,险些气撅过去。
昭华离开玄丹那日,命令我好生爱护小花和小红,若是出了纰漏,定要重重罚我。
我自然不怕,待他回去后,就想将此事抛诸脑后。谁知我管住了脑子,却没管住自己的腿,闲来无事,总会去看上几眼。
直到有天清晨,我出了竹舫,发觉天气已回温,雪人积成水洼,被无数长靴踏过。
本是冷冽清泉,如今却作积水泥潭,脏得透彻。
我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伸手在那浊水中抓捞许久,只摸出那株残破不堪的蟹爪兰。
至于那两颗流火珠,定是因其珍贵,被旁人眼馋,偷摸着取走了。
我无端生出几分伤怀,蹲在水洼旁出了很久的神,心里发堵,却又觉这才是理所应当。
想来,我与昭华的缘分……就如同雪地中的小花与小红。
等时日到了,就会化作水、变成风,湮灭无踪。
“不在了。”我回过神,转眼看向昭华,定定道,“早已化作雪水,不在了。”
“你果然从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实在该罚。”他佯作嗔怒,“那便罚你再为我堆两个雪人,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