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重回到山中石室内,室中烛火已然熄了,黑得不辨日夜。
蛊虫长嘶一声,展开双翼,曼妙地飞舞着,投向高处的黑暗——它本生得那样丑,现下却在不见顶的黑暗中发出萤火之光,似要以这微弱的幽明,与这黑暗一较短长。
“你既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只是萤火既照不亮黑暗,也经不住老僧的附识之法,勉强支撑了片刻,便嘭地炸开,化作一片细碎光点破散。
“命中已无冬,就不回去了。”
这最后的幻境确非什么苦厄之景,只是有人非要敬自己一句——
回头无岸。
作者有话说:
第十章时就有读者留言说,夏老师其实不讨厌冬天吧,因为是和师兄相遇的季节 我就想说,“大家认识这么久了,你们果然了解我会在哪儿插旗……” 是哒,夏老师不讨厌冬天哒,只是选择不回去了
十五
昙山知道自己确实不如他的师父,不是修为不如,而是心境不如。
“众生相”是一门功法,可也有不同的修行之道:师门代代传承,多如昙山一般修行眼识,他的师父修的却是心识。
既修心识,便可勾连天下佛像心意,便连昙山都不晓得,佛高高端坐在佛龛之上,广受千万人叩拜之时,心里想的是个什么。
“师父,您不入世,如何懂得众生?”
长到十余岁时,昙山与师父论法,亦曾将自己的疑惑直言相问。
“…………”
“您既修心识,那么能不能告诉徒儿,”妙常不答,昙山却仍要问,“佛如何想这世间?”
“……为师是人,不是佛,”做师父的终于开口,含笑摸了摸自家徒儿的光脑袋,赞道,“真圆,骨相不错。”
“…………”
“因为不是佛,所以不知道佛的心思,”老和尚逗完了徒弟,正色道,“我只能给你讲一讲人的心思。”
“这世间有善有恶,但总归善比恶多,”妙常以白话释道,“你主修眼识,待有日勾连天下佛像眼目,便自能看到,跪在佛前的人,有为自己求的,也有为他人求的,为天下求的,并非全是一己私欲。便是一己私欲,也不过是想把日子过得好一些,哪怕是佛,也不会去苛责。”
“心中有鬼祟恶念的人,怕也不敢跪到佛前来求。”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和尚,已能看出是个清冷的面相,便连性子也冷清得很,对着自家师父说话,都凉里透着冰。
“正是如此,”妙常也不驳他,反而点头道,“虽言善比恶多,但你可知,偏生这恶,在常人看来,总比善要来得浓墨重彩一些。”
“为何如此?没有道理。”
“因为是人,人不总讲道理,”妙常含笑点了一下徒儿轻蹙的眉心,“有朝一日你会晓得,常人看了一百桩善举,看了一件恶行,这一件恶行便竟抵了一百件善举,让人心意难平。若这恶行落到自家头上,更难免让人忘了活着其他的好处,着相于一件坏事,折磨由此而生。”
“…………”
“师父也是人,虽走在修行路上,却不敢说自己当真能心如磐石,无动于衷,”妙常双掌合十,垂眸执礼,“为师自然知晓人世有善有恶,即便是同一人,亦有行善时,有作恶时。既仍是人非佛,便连为师也怕……怕着相于恶,辜负了善。”
老和尚没有把话说得十分透彻,昙山却懂了他的意思。
他虽不修心识,却也知道修心识有多苦——世人不晓得,你叩个头,求完佛,那瞬间如觉着多少有了个盼头,得了一丝轻松解脱,不过是因为那欲念加身之苦,那爱恨嗔痴的业障,有人心甘情愿地替你受了。
有人青灯古刹,跪在佛前,日日夜夜为众生颂祷,时时刻刻代世人受苦,如愚公移山、Jing卫填海,不知尽头地度着度不完的业孽,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师父,若您推演得无错,您这也就一纪好活了,”小和尚再冷清也只是个孩子,昙山忍不住劝道,“十二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徒儿自会努力修行,您修行懈怠一些也无妨。”
“为师每日种菜怡情,修行已是懈怠了,”老和尚又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想是觉得手感不错,笑问道,“来年我们再种一架葡萄可好?”
“…………”昙山垂头不答,自觉心境赶不上师父那份恪守“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慈悲,面上便带了几分愧意。
“修行之法并无高下之分,”妙常似能听到自家徒儿心中的念头,温言开解他道,“只因最后无非是四个字,尽力而为。”
陈年旧话,不过一念之间,昙山怕这石室中还有其他布置,干脆伸手把边涌澜牵到了身边。
两人本就站得近,昙山一牵、一带,挽江侯顺势挪了挪身子,便觉整个人几是撞到了僧人怀里。
黑灯瞎火的,他看不清僧人是个什么表情,不过也没什么风月闲思,只似累了,垂下头抵在僧人肩膀上,叹了口气,苦中作乐道:“这老头儿倒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