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白起下山,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做事锐意进取,不肯委婉曲折,自然招惹许多仇家,被下蛊报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不知这蛊虫所图为何。
想问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些年里你经历了什么?是不是过得很辛苦?但意识模糊,又隐约听到他说,直接杀了他岂不太便宜他了,十五,把我要你准备的毒药拿来。有脚步声靠近,他已经抬不起头,被拽着头发仰起,视线内被染得血红,只模糊看到一张脸。他用力眨了眨眼,想将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些,你长大了……真好,你还是好好长大了,真了不起。莫名的粉末被抹进眼睛里,猛然的剧痛传来,那人松开他的头发,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喘息起来。好痛,好痛,眼睛痛,身体也痛!不知眼角渗出的是血还是泪,或者两者皆是,白起抽搐着蜷缩起身子,最后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我不会让这种货色成为我
迹象,要怪也只能怪他对于痛感的迟钝,为何所有人都要将过错怪到凌肖头上?
入梦自然不是入得白起梦中,而是令白起陷入半睡半醒,催化蛊虫的引导,令他清醒看到自己的回忆。白起看不清屋内飘起的蒙蒙白烟,却能闻到幽幽暗香,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意识坠入无边回忆,一个个画面浮现在眼前。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杀害了盟主,又为什么要袭击自己?白起仓促拔剑,接下迎面劈开的这一击,眼见宾客们乱成一团,许多人急忙出手,纷争顿时。那些暗卫似是极为擅长偷袭暗杀,躲藏得飞快,并不正面作战,他高声提醒悠然小心,迎面又是一斩,那人沙哑着声音对他冷笑,这种时候还敢分心?他们并不恋战,见目的已经达成便要退走,白起不顾一路阻拦追到后山,又遭了围攻,他怕真的伤了他,并不敢真的还手,最终浑身是血地跪倒在地。
白起四岁起练剑,跟着父亲练,跟着母亲练,随后母亲去世,父亲叛走,他又跟着祖父继续练剑。他学会临清宗七十二剑的所有招式,他习得其他门派可供交流的剑法,行至十七岁,却还未悟出属于自己的剑意,如此愚钝。那一日,月明星稀,又是一年上元节,同门下山玩乐,白起独坐练剑场之中,圆月悬挂天中,一缕月光撒到他身上,一缕月光撒到千万个时间中的他身上,白起睁开眼,见盏盏天灯飞上夜空,点亮这个夜晚,恍惚间,剑鸣,剑出鞘,他终于悟出属于自己的一剑。
某次,他杀入燕影楼,在地牢中找到许多被绑架来奴役的良民,又是愤恨魔教中人的狠毒,又是怜惜这些人的可怜,劈开地牢救他们逃脱。有个身材略瘦一些的少年落在后面,白起问他怎么了,那人仰起一张灰扑扑的小脸,说是腿被坏人打折了,白起顿时心生怜惜,将人背到身后带着他走。少年人很安静,白起同他搭话,说起自己的弟弟应当和他一样大,又鼓励少年不要放弃希望,腿脚总是有办法治好的。然而等他做好收尾,再寻去时,少年已经不见了。
某次,天色昏沉,他在客栈里歇脚,旁边有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坐过来同他搭话。那人自述要去京城考学,路过此地,见白起气度不凡,便起了结交之心。两人互通姓名,白起听他自称叶八,因为家中排名第八,生活贫苦,念书时常常被同学嘲笑,如今却争气中举,真当是自强不息。两人攀谈许久,白起心生敬佩,接下身上的袋子便要将财物赠予新结识的友人当作盘缠,叶八推辞不得,只好收下。两人手指接触间,白起略一恍惚,又很快回过神来,并未在意心脏快一拍的跳动。
某次,听闻有水匪出没,他赶去南边救援,在洪涝侵袭过的城中看到许多流离失所的人,有富贵人家的仆从正驱赶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人。白起于心不忍上前阻拦,又买了个馍馍给老人家,见人狼吞虎咽,那一瞬间的心颤,白起以为是自己为这人间疾苦所不忿。他杀得了许多邪魔歪道,却如何救得了全天下受苦的人?这天下受苦之人何其多,所受之苦又何其多,岂是杀了一百一千一万的魔教中人便能一劳永逸之事,诸多苦难又何尝只是魔教所带来的!
思来想去,他亲自去找了宗主详说此事。临清宗现任宗主并不十分待见白起,但对这件事却算得上重视,思忖片刻后,道:“连药王谷都不清楚是什么蛊毒,想必不是常物,且积累已久。如此,便试一试入梦罢。”
若他已无法团圆,那便立志庇佑天下人团圆。
回忆的场景震裂,刹那间烟消云散,白茫茫的梦境中慢慢出现许多道身影,原来白茫茫的并非梦境,而是雪。白起身穿红色喜服,周围觥筹交错,他望向人群中的那个身影,血液似乎往头顶涌来,他激动不已,内心欣喜若狂,又感慨万千。他如何会不记得他?他如何认不出他?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他这些年过得还好吗?白起穿过人群,几乎是冲到了那人身边,千言万语,他有太多话想说,又听到那人沙哑的声音,最终只挤出一句笨拙的问候。不该,不该!他们久别重逢,他怎么先说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话?白起心中懊悔自己嘴笨,又不敢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愿意与自己认亲,只好先顺着话茬从悠然手中接过贺礼。我终于见到你了,他想,我终于,终于又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