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烈火,焮天铄地。谢景熙被困在浓烟滚滚的值房,仿佛被困在了昌平十五年的那个冬天。敌军从西北门破城而入,一路烧杀,受降城内一片残垣,到处都是尸首和残肢。时年十四岁的谢景熙站在城头,心里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空茫。“世子!世子!”侍卫俯首拜到,“受降城失守,卑职奉镇北王之命,护送世子出城。”谢景熙愣怔,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们坚守了叁十日的受降城,最终还是失守了。他抬头看了眼城北的方向,可是眼前一片火海,根本分不清哪里才是镇北王府。“只让你护送我么?”谢景熙嗫嚅,眼神茫然仿佛自语,“王妃呢?我阿娘她不走吗?”侍卫面露难色,沉默着将头埋了下去。谢景熙瞬间明白了什么,持剑冲下城楼。夜里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寒风夹杂着冰粒割在脸上,像刀子。阿爹和阿娘成亲十余载,感情甚笃、伉俪情深,若非万不得已,阿爹绝对不会扔下阿娘,只让侍卫带他走。飞雪、黑夜、火海、刀戟……十四岁的少年一人一骑,飞驰在倾颓的城池,硬是从混乱中撕出一条血路。火焰化作黑夜里巨兽张开的大口,一寸寸地吞噬掉眼前的一切。马蹄终是在镇北王府门前停下——黑洞洞的府门敞开,匾额倾倒,不见半点人影。寒风夹杂着飞雪,将他肩上披风吹得猎猎作响。谢景熙讷讷看着眼前一切,半晌才翻身下马。鞋底传来黏腻之感,有什么浓稠的东西粘着他的双脚。雪花落在上面,很快与之融合,谢景熙低头,愕然察觉整个王府门前的台阶上,一层层淌着的,竟都是血。他忘了自己是如何踩着满地鲜血跨过那道门,只记得他茫然无措地翻看每一个尸体。随父征战年余,他当然也杀过人。可那是激烈的、豪迈的,是家国大义和热血沸腾,是与当下这般寂然凄冷截然不同的两种死亡。他看见那些伴在他身边十余年的家人的脸,映在冬日树梢怒放的红梅之下——一生一死,是一副令人悚然的对比。“昀儿?”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谢景熙回头,看见满身是血的阿娘。她脸上的表情惊愕又愤怒,厉声诘问:“为什么不走?!”“阿爹阿娘不走,我怎可……”“啪!!!”响亮的耳光将谢景熙抽得偏过头去。镇北王妃双目猩红地看着他,恨道:“你阿爹为了给你和百姓赢得生路,冒死领兵出城,引开敌人。你要让他死不瞑目吗?!”谢景熙愣在当场,半晌才嗫嚅着确认,“阿爹领兵出城了?”城外叁十万突厥兵,阿爹这么一去,只能是有去无回。远处再次响起脚步和马蹄声。谢景熙转身,看见府门外的长街上,成排的火把如chao水汹涌,将黑夜映照得犹如白昼。“快走!”王妃抓住谢景熙,带他往后院撤离。当下王府的每一扇门外,都围满了突厥兵。谢景熙记得后院的水榭旁,有一扇小门,是幼时他总爱逃学出去玩,阿爹怕他翻墙摔了,默许福伯给他开的。可是等到两人逃至此处,谢景熙发现,连那道小门都被突厥人堵死了。唯一的生路被掐断,两人被困在后院的水榭,眼看着追兵一点点漫近。火把太多,落在黑夜里,像夏夜里山林间的流萤。谢景熙记起上一年的七夕,阿爹带着他和阿娘在塞外茫茫的草地上,看过漫天的流萤。他记得阿爹对他说:“腐草为萤,彩耀于月。”晦暗之中,亦可守见光明。可如今四野俱暗,万千火光不是希望,而是绝路。“昀儿。”阿娘忽然问他,“还记得吗?田璇、舒天在北。”谢景熙懵懂地点头,又听见她道:“萧家如今只剩你一个了,你一定要活下去。”心里像倏然敞开一扇空洞,大雪和火光交映,把阿娘的脸都变得模糊。她说:“你往南走,去找中郎将谢钊,告诉他受降城失守,援兵被阻……”“你要活下去,把事情查清楚,找到害死你爹和全城百姓的人……“你只有活着,才能为我们……报仇。”身体落空,他滑入水榭旁的浅池。冰冷的池水漫过,shi透衣衫,谢景熙觉得自己像被冻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娘手持长剑,走向敌军。他记得阿娘同他说过,嫁给阿爹之前,她是侯府里卑微怯懦的庶小姐。是阿爹教她骑马、教她持剑,教她把尖的那端刺向敌人,保护自己。而如今她也正如阿爹曾经教她的那样,不怯懦、不后退。这一场屠城,镇北王妃必须死。她不能让自己成为敌军威胁阿爹的软肋,也不能让阿爹的旧部,为了夺回她的尸身而妥协。所以,她甚至连尸首都不能留下。雪越下越大,丢棉扯絮的。他看见阿娘挥剑斩下一个又一个敌人的头颅,Jing疲力竭地半跪在地。人群里行出一个身着金甲的男子,笑着站到阿娘面前。然而下一刻,随着一瞬极轻极小的响动,一线星火从她手中飘落。顷刻间,火焰熯天炽地。谢景熙这才发现,青石的地上不知何时被洒了火油,只需一点引燃,火势便排山倒海而起。火焰摇晃着身子,跳动着跃上树梢枝头、廊柱屋檐,毫不留情地毁灭一切。漆黑的夜被映亮,泛出茜红的颜色,空气扭曲着撕碎眼前的人和物。而过往那些关于家人的记忆,却一点点变得清晰。他记起阿娘说过,他一周岁那年抓周,不抓剑、不抓笔,抓了一个金元宝,气得他阿爹说他从小就是个纨绔作派。还有四岁开蒙那年,因为背一本《叁字经》他气跑了六个师傅。六岁阿爹教他骑射,他每每装病逃避,后来每一次称病,阿爹就让人灌他苦药,逼得他再也不敢说谎。也是那一年,他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