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笙还没家道中落的时候只上过几年私塾,对那些现在传的“开放”“自由”还不那么太理解,心里头还是信着一点神佛。他尚在内陆躲藏时曾经在道观里头听一位道长说过,念叨死人的名字是要撞见他的阴灵的——他可不想再见到那老东西了。
从城镇中心回到贺府,必经一条略有些阴暗的弄堂。沐云笙一身精致的洋裙在白日里行走在这堆积着垃圾的巷子中尚且有些格格不入,此时太阳落了,他的美艳精致就让他更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精于算计的美人蛇落入了陷阱之中。他艳丽的眉眼狠厉起来,从那只看起来精致小巧的纯银手包里头拿出了一柄小而锋利的匕首,这才抬步继续行进,余光却看到水泥砖墙的角落处站着一个口流涎水的邋遢男人。
阴暗的弄堂里传来两声闷闷的枪响,紧接着是一阵似人非人
沐云笙握着匕首的手攥紧,他忍着后背被撞击出来的疼痛,发狠的把匕首刺入这瘾君子的腰腹之间,但对方浑身的横肉只是颤抖着流出血来,力气却越发大,似乎已经在大烟的作用中失去了痛觉。男人嘴角裂开一个笑,肥厚的舌头包不住口腔,涎水黏腻恶心的滴滴答答从紫红的嘴角流出来。他猥琐至极的憨笑着,含含糊糊的说:“嘿、这阿妈真会找人……这次来的妞儿就是漂、漂亮……”
他突然醒悟,觉得贺大吩咐管家来通知自己出府采买这一事不仅仅是想对自己言语羞辱,其中似乎还有埋藏的更深的阴谋。
但是他脸上每一个细微却美艳动人的表情,唇上晕开的血红却是没有被浪费的,都被铁栅栏门外一个呆呆站立的高大人影欣赏了去。
贺大少给的银票足够,所以沐云笙从挑的都是些高档玩意。只不过在他看着手里那支甚至调了香的香烛把玩时,却突然又想起了自己那早就葬身火海的父母亲,想起了自己躲在木头柜子里向外看到一地焦尸、断臂时的情景。
他膝盖被沐云笙狠狠踢了一脚,脸上的表情瞬间变的凶狠,刚才色中恶鬼的样子猛然间荡然无存。这瘾君子在大烟的作用下变得亢奋无比且力大无穷,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沐云笙的手腕,嘴里呜呜囔囔的咒骂着“婊子”,另一只宽大粗糙满是污渍的手搞搞扬起来,他收不住——或者说在别有用心的“幻觉”诱导下认为对待“妓女”根本无需收敛力道,巴掌即将落在沐云笙脸颊上时他甚至听到了破空之声。沐云笙蛇眼里头淬了毒一般,撩起眼皮狠辣的看着那只即将落在自己脸上的巴掌——
他缓缓把香烛放回去,转头同老板订货:“纪录一下,就要啲。听日送去贺府。”不算流利的当地岭南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他脸上游刃有余,睫毛却垂下来,有些泛白的嘴唇抿出了殷红,心里头突如其来的一片荒凉。但是老板当然不会注意客人细微的情绪,接了个大生意,自然是飞快找了纸笔记下要求,还念叨着好嘅,好嘅,夫人,一定放心。
沐云笙立刻放缓了脚步。他尽量轻而慢的想从这男人身边走过,阴暗的弄堂里只有他洋裙腰带上银铃细小的“叮叮”声和男人异常粗重的呼吸声。沐云笙几乎可以称得上小心翼翼,但是还是在前脚掌踩到一个“咯吱”作响的烟盒时刺激到了这个瘾君子,对方似乎这才发现他,混沌泛灰的眼珠突然有了光彩,猛然冲过来在沐云笙想要逃跑之前抓住了他细瘦的手腕,猛的把人甩在了坚硬的水泥墙上:“多少……多少钱?”
沐云笙心情沉重的离开了丧葬店。此时天色已暗,往日已经静的只闻海浪声的街道现在却多出了些游荡的人群——
沐云笙选了一家还算是不错的丧葬店,那老板很是懂人情世故,在沐云笙进门时只说随意挑选,节哀顺变,沐云笙却无端想叫他说一句欢迎光临。不过老头子既然已经死了,沐云笙也不太想把和他的这份血海深仇再长长久久的挂在心里头,一来是他记挂太久了,虽说当时面对着一片焦灰心神具碎,但是十几年过去,沐家的人除了自己当时就去了个干净,现在贺老东西也终于被埋在了那黄土下头,那道血淋淋的伤口现在也就似乎只剩伤疤,只留下不间断的、或许会永无休止的隐痛。这二来嘛……
美人蛇眼神一转,发现这些人无一不面露愁容、周身褴褛,有的甚至面黄肌瘦、浑身脏污,他们显然被这些天报上提到的所谓“事业潮”波及,现下成为了无家无业的流浪汉叫花子。沐云笙看着这群如行尸走肉般的人,没对他们感到可怜或是惋惜,而是从心理涌现出了一种类似动物感知到危机后的不安。他加快了脚步,不高的鞋跟在石砖路上敲打出有些急促的磕碰声,但那一束从丧葬店出来时就一直紧紧跟随的目光却始终如影随形。
日落的最后一点阳光顺着丧葬店的铁栅栏门照进来,打在沐云笙苍白艳丽的侧脸上,他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未给他们烧过这样好的蜡烛,或是裹着真金箔的金元宝。
那人显然也是个叫花子,但是和先前那些面如菜色衣衫褴褛的人们不同,他反而面色润红,双眼冒光,双颊下凹瘦的不正常,脖子、身体却满是横肉,整个人泛着不协调的反常——沐云笙脑中警铃大作,一眼就看出这人是个抽大烟的瘾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