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隆十年冬,风雪满京城。
宫门敞开,赵令僖率军长驱直入,宣告大获全胜。
乾元殿寂寂无声,赵令彻独坐龙椅间,望着殿外纷纷下坠的雪片。雪地中站着京中文武百官,两侧是持械受降的起义军将。赵令僖缓缓步入殿中,挥手撤去殿内,殿中只余二人。
殿门唱着沉闷调子徐徐扣合。
“七哥,别来无恙。”
赵令彻声音沙哑,仿若历尽千百年沧桑:“十年未见,大不相同了。”
“十年整。”她转动身躯环望四周,“七哥鸠占鹊巢也整十年了。”
赵令彻絮絮道:“往日听战报,他们说你常在前线,躬擐甲胄,身当矢石。我就在想,你会是何种英勇模样。等到今日见面,竟不知说些什么。”
“久别重逢,应该叙旧。”
“时间太久,很多往事都难记起,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七哥想叙哪段?”
“少时不懂偏爱,受恩于人,想要报答,于是不顾轻重,冒领罪过,徒添笑柄。其后方知何谓有恃无恐,艳羡至今。”赵令彻缓缓述来,“偏爱加身,所以喜怒分明、不欺不伪、率性随心、安闲自得。”
赵令僖细细思索,抓出片鳞半爪的回忆。幼年误闯宫闱禁地,合宫上下皆以为她要惹来雷霆之怒,赵令彻自作聪明撒谎欺君,想要替她受过。但她将实情坦白,不仅未有怪罪,反而筑起座海晏河清殿。
如今回首,因缘始末?????不再扑朔。
被坦白与偏爱盖住的笨拙谎言,得以重睹天日。
可惜物是人非,今日万事了断,她不由惋伤喟叹:“年少时有羽翼檐瓦遮风挡雨,但到最后,所有的路都要自己来走。”
“那夜我叫舒之去寻却愁,许她荣华依旧。可是后来,火光冲天,湖面透亮。我在枯梅枝下找到舒之,他竟醒过来告诉我说,却愁在光晔楼内饮鸩自焚。却愁,那时就已薨逝。”赵令彻动作轻微,转眼看向悠悠灯火照亮的她:“他们说,你是慈航真人、观音大士。托胎转生,慈悲仁德。”
信她饮鸩自焚,信她神佛转生。
因她从来喜怒分明、不欺不伪。
他的左手向身侧摸索,动作迟滞,许久才抓到早早摆在身旁的国玺。
“但愿神佛慈悲,普度众生,化解天劫。”
他抓起国玺,勉力向外递出。
“子兰无辜,盼善待之。”
咚。
国玺坠地,沿丹陛滚落,在她脚前停住。玺印的一角裂开,掉下块碎玉。她拾起碎玉,抬头看向龙椅。赵令彻的姿态是从未有过的怠懒,依靠着龙椅扶手,倦倦合眼,自此再不醒来。
四名御医分别验明正身。
“怎么死的?”她问。
“面生红疮,口鼻沁血,是吞毒而亡。”
“这样也好。”
多年战乱随着赵令彻身死落幕。
不久,朝野议论不休。
文官集团言赵令僖虽曾被立为储君,但后遭宗室除名,其又是女身,女身称帝,亘古未有。再者赵令彻虽无子嗣,然前废太子赵令律育有一子,尚在人世,依礼法可继位登基。
追随赵令僖征战四方的诸军众将,则说帝位当以能者居之,辛娘等人更是直白,道如今是千军万马打出来的改朝换代,当以拳头为准,懒得与这些迂腐文官论什么正统礼法。
最终是赵令僖亲自往香安寺,将已剃度皈依的赵子谌带出。经礼部议定,更名赵结,于宗族玉牒中落笔,记为赵令僖长子。双方各退一步,争议方才平息。赵令僖即位,册立皇长子赵结为储君。
经钦天监测算拟定黄道吉日,礼部加紧筹备登基大典。各部变动、官员任免皆在议程,赵令僖连日昃食宵衣,接理政事。期间内阁奉命,将开隆十年间所出诏令条陈呈上。
登基前日,她照旧梳理赵令彻所下诏令,忽然见心觉有异,勒令内阁上下遍翻留档,始终未见那道圣旨。
内阁惶惶,询问缘由。
“开隆五年九月前后,曾有诏令至边军,免去陆文槛及陆亭军职,时任首辅张湍亲自传召,为何内阁没有记载?”
阁臣闻言,战战兢兢,中有一人颤声对答:“开隆五年,首辅张湍确曾赶赴边关,乃奉密令安抚边军,怎料,怎料——”
她喃喃接续后话:“怎料边军谋反,扣押张湍。张湍暗中出逃,却遭叛军所劫,为阶下囚,软禁至今。”
案间堆积的条陈诏令轰然倒坍。
她摆摆手,遣离一众阁臣。
军务政事费力劳神,她已许久没见过张湍,也许久没听过他的消息。
惝恍迷离,神思游散。
倏忽间忆起,她听过他的消息。
在她回到乾元殿的那日,从赵令彻口中。
——“我在枯梅枝下找到舒之,他竟醒过来告诉我说,却愁在光晔楼内饮鸩自焚。”
枯梅枝,金笼台,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