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笔做成的买卖是洋人的一家三口，一对碧眼金发的夫妇，带一个雪白粉嫩的小娃娃。
暑天堪堪过了，气候不冷不热，铺子里也不大忙，大伙儿手上闲闲地做着活，嘴里一边闲闲地说话。
小满不晓得他是为了什么发怒，心里还忍不住想，这会儿，若给魏大亨描一幅像，不用说，一定比他替任何人画的肖像都更鲜明。
小满心里并不愿意，也是困惑，但仍一声不吭地点了头。——他对魏爷其实一直感激，也从没有和他对着干的意思。
那一架铁家伙被送进来的时候，正是秋初的午后。
刘掌柜手抚着花白胡须，有些得意地笑道，“这叫缝纫机，有了这个，以后就不用再一针一线地缝纫了。”
他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但从那男人毛茸茸的大手里接过钱来，还总觉得虚飘飘。
一个暑期还真是乱七八糟，就这么稀里糊涂连轴转地过去了。
渐渐的，也没闲心再飘，有了开门生意之后，就像个阀门被开了，来寻他画的人一点点多起来，闲坐的时候越来越少，到后来，从早到晚的，手是几乎没停的时候。
开学以后，沉姨特意来寻他，从包里拿了一本画集子给他，说是从日本带回的。
他按煦和关照的，选了外头一个稍微清净些，但又是游人必经的位置，就把木板和画架支起来。
他本来以为能够画一个暑假的，谁知道才画了一个月不到，一日傍晚，阿立突然来了，立在摊前面，只说一声让他别再画了，快跟他走。
渐渐的，有人觉得好奇，就围拢过来看他作画。
那路口停着的是魏爷的车，他被阿立带着，稀里糊涂坐上了车去，看清魏爷的神情，就被吓了一跳。
大伙儿早都放下了活，在新东西的边上围起，睁大眼睛好奇地瞅着。
水杏轻点一下头，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似的，偷眼看了一下边上。
水杏心里对这新玩意也有几分好奇，立在边上，也出神地看，冷不丁的，忽然就被叫起名字来，她一抬头，就对上了刘掌柜皮皱皱的笑脸。
做裁缝的人，都对这件东西早有过耳闻，心里发痒，恨不得上前去看个究竟，再摸个几下子，可也都知道这东西的金贵，便都只是眼巴巴地盯着。
往下的日子，被这么被半迫着跟着阿立去厂子这样那样的学，每一天也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他心里其实有些忐忑，最初几天也的确乏人问津。他也不气馁，一样过来了，就自顾自地提笔画过路的行人，游客。
被人围观着，天又热，头上冒着汗，心里也打鼓，但还没乱，沉着气仍就按自己的节奏不慌不忙地画。他又难免想起幼时和她一道摆摊的情形，就还多一分亲切和怀恋。
那一架蒙着红绸布的大家伙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两个人扛着送进了门内，刘掌柜跟在后头，拭着汗小心翼翼地指挥着。
沉姨猜到他的想头，就捂了嘴笑，“我和他可不是一伙儿的。还有，你也不用顾忌他。欢喜什么，就放手去做。你画得好，什么时候替我也画一幅，好不好？”
她就这样，成了铺子里头一个有资格碰缝纫机的人。
所有人的眼睛都一眨不眨盯着，直到那东西被轻手轻脚地放在最靠里的，提前两个礼拜就特意预留出的位置上。
周围人的神情里带着羡慕，显然是眼热的。但除了眼热，也并没多少意外。
小满看他脸色，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听了他话，收拾东西跟着他走。
他又惊又喜地看着那画集子，手本能地伸过去接，就迫不及待翻起来，没翻几页，想起什么来，却又放下来，轻声说，“魏爷……”
魏爷并没发话，还是阿立开了口，简单明了的，让他不要再摆摊子替人画画了，明朝开始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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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要他们像素描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等，也没全照着人来画，只是抓了人的样貌神态，凭着自己的想象虚构出来一片沙滩，大人晒着太阳，小娃娃在边上堆着沙。
这机子操作起来并不难，但对一直是一针一线缝东西的人来说，最初是难习惯的，水杏几乎是一上手就会了，真正习惯起用它缝纫衣服
刘掌柜缓步踱过去，在众目睽睽里轻轻地掀了那块绸布，这一台油黑发亮的机子才总算现了真容。
这怒，是溢于言表的怒，彻彻底底淋漓尽致，整个人都被一团沉沉的黑气笼了似的。
后来想起来，因为紧张，其实并没画得太好，他们接过那画却开怀地笑。
刘掌柜却是极自然地吩咐她，“你先学。等熟悉了，再教别的人。”看她还呆呆站着，便干咳两声，故作严厉地催促一声，“听见了吗？”
煦和跟宛嘉来寻过他一次，他只打了个招呼，就又埋头去画，连与他们聊天的空余都没有。
她心不知道就怎么凉了半截，下意识将头低了去。
静的公园门口和路口，或许跟他的画更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