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中人’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就在她嘴边呼之欲出——可面对着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她却不能够诚实坦荡地说出“是你”。
但她仍然为他突如其来的疑问和凝视而愣怔了片刻,倘若不是方才解释那一连串的误会时足够激动,她慌乱无措的神态根本得不到分毫掩饰,她的心虚隐瞒都将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好在,她的双手此刻放在脸上,即便这个问题已经几乎要将她震倒了,它们也有效地遮掩住了她所有的失态。
她深深地呼吸,竭力调整说话的神态和语气,确认自己已伪装妥当了,才放下手,答道:“没有谁,只是当时信口说的托辞而已。”
大概她的演技暂时瞒过了他,他结束了话题,没有再追问下去。她看了一眼手表,这趟出来已有将近一个钟头了,他只是刚退了烧,应该早些回去休息。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先生、小姐,请看这边!”
两人同时回过了头,眼前紧接着一闪,一个洋记者不知怎么出现在这里,不由分说地给他们拍了一张照。而且,一张拍完,他还没有善罢甘休,又对两人挥挥手,问道:“你们能不能再站近一些?”
尹副官终于追了上来,凶巴巴地告诉那个记者:“谁准你乱拍的?知道你拍的是谁吗?”
洋记者摊摊手,把记者证给他看,又用他那音调古怪的中文连比带划地解释了一通,意思是他是海外某个报社的记者,在东北到处打仗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来到了沈阳,想要记录一些城市里的情况。副官仍然黑着一张脸,非要没收他的相机不可,他只好退让一步,保证不把这张照片发表,杜聿明才稍微摆了摆手,示意这件事过去了。
阮静秋则鬼使神差,在送他回医院后,又折返到长沼公园附近找到了这个洋记者。他洗好了照片,把这张合影交给她,照片里的两人相向着对方同时回头,一个穿着深色的中式长衫,一个穿着浅色的洋装套裙,两个人站在一起,好像有一些鲜明的中西之间的对比,可脸上又带着一模一样诧异的表情,叫人看了不由发笑。她仔细地收好了照片,心想,也许这就是这段感情唯一可留下的念想了。
七月初,杜聿明离开了东北。比起来时的意气风发,他走时就要狼狈多了,除在机舱门前尚要对媒体的镜头勉力站着挥一挥手示意,余下进出往返全靠担架抬行。他已在野人山受够担架的滋味了,如此再来一遭,不能不说是又戳破他的伤疤、又刺痛他的旧患。至于缘由,面上当然说这是因为要往上海治病兼准备去美国的有关事宜;人后的种种辛酸,就只有他自己尝得分明。
阮静秋与军医处几名护士一路送他到机场,眼见副官们把担架抬进机舱。她没有顾及再和他说什么话,光是瞧着那副病容,她就已经心如刀割,只怕再多说一句就要落下泪来。而他走后不久,她就从司令部变幻莫测的空气当中,隐约察觉这并不是一次单纯的人事调动,甚至比她所能想象的掺杂了更多政治上的暗涌。接替他主事东北的是参谋总长陈诚,去年夏天,东北战事如火如荼之时,他主要在中原地区督战,这次来东北,名义上是接替熊式辉东北行辕主任的职务,但作为参谋总长,军事政治他都可以合情合理地一把抓,于是在极短的时间里他就成为了东北唯一的掌控者。
与他的委任状一同出现的,还有司令部许多军官、甚至前方部队一些指挥官的辞职信。这其中也包括军医处张主任,且他们辞职或调走以后,绝大部分的空位都补换成了一些生面孔——毫无疑问都是陈诚的亲信。
九月二日,陈诚抵达沈阳,转天便在司令部召开会议,当场查处了数名有贪污枉法之嫌的军官,几位行政主官也因办事不力而遭革职。其中,有极个别据说情形恶劣的,竟被当场处以极刑,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给。随即,一连串的惩治贪污受贿,清查军备私产等举措由司令部迅速地开始向下执行,其严苛程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几乎从早到晚都有人不停地被从司令部里拖出,更有不少人前一天还身居高位,,一切举动的实际目的恐怕都是为了削弱杜聿明及远征军系统在东北的影响。郑洞国、廖耀湘等还需要留作倚仗,余下的人事变动归根究底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保密局没道理事事对参谋总长言听计从,实际的授意者只可能是他的那位蒋校长。多么讽刺啊,他的学生分明正为他在冰天雪地里耗尽心血,他想的却是怕他“占山为王”!
她愤怒之余,更觉得背后冷汗涔涔,意识到这场暗涌并不只针对杜聿明,恐怕整个五军、远征军系统乃至何应钦系,都已被摆在了东北的砧板上。无论是仍在作战一线奔忙的郑洞国、廖耀湘、及司令部参谋长赵家骧,还是一个曾和他打过交道的普通文员,都有可能被视为他的“党羽”。他们或许也将面临类似的审问与圈套,只要稍有不察,所答的内容就将被断章取义和曲解,最终用来坐实他在东北的野心和贪婪。他人在病中,又远离了风暴中心,对此恐怕一无所知,哪有工夫应对抵挡?罪名一旦坐实,他又将面临什么?
正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