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是我们的家,是步家的祖地……”步朗尼干巴巴地说,手指攥得发白。
“是,”步微平静地将证书收拾好,温和地对儿子说,“但是这片土地的产权并不属于我们自己……”
“土地公有制,你上课都打瞌睡了吧,”步微甚至还有闲心敲敲儿子的额头,微笑着说道,“我们只是需要赶紧办好换证的手续……还得准备一些钱。”
“爸爸,我听妈妈说过,”步朗尼极力想镇定一些,站在父亲身边一起眺望庭院,“她跟你刚到家的时候,以为来到了传说中的东方宫殿,虽然是一片残破的院落,她却看见了断壁残垣中的繁华如烟。她要和你一起重新建造……”
“我从来没跟你讲过我出国前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步微点燃了一支烟,“总之你nainai真的很不容易,你爷爷死在监狱,她带着我和吕永躲在乡下度过了10年岁月,那时步家已经不属于我们了……直到我们能回到城市,她终于和一位香港的老友恢复联系,第一件事就是送我出国,我小时候一直身体不好,常常宁愿饿着也不吃东西,你根本想不到,我们的食物,”他不由笑了起来,略微斑白的头发上有光斑在跳动,“任何能塞进嘴巴的东西都是食物。”
“后来呢?”步朗尼忍不住追问道。
“后来我在法国遇到了你母亲,你nainai写信给我说留在外面也可以,她甚至在外国银行还有尘封多年的存款,都给我,可是你母亲说要和我一起回到中国。”步微的笑容充满怀念,“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的多,起码我们有了人身自由,虽然还有人在窥探和监视,但是起码没有拘禁和斗争,嘿,你不知道
什么是斗争!”
步微轻轻揽住了儿子的肩膀,“你nainai病重到快不行的最后时刻,我拿出所有的美元终于赎回了步家的房产,骗她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步家还会恢复以前的生活……”
“但是,只有30年?”步朗尼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们的家,居然只属于我们30年?!”
步微伸长手臂指着那些亭台楼阁,“近50亩,三万多平方米的土地!以前算是城郊偏远地带,可现在这里已经是城市的繁华区!”他惨笑着看儿子年轻的脸庞,嘴唇不可抑制地颤抖。
“李书记死了。”步朗尼目光清亮。
“对,我们失去了一个最有力的保护者。”步微轻轻说完,“要保住我们的家,只能靠自己了。”
步朗尼和父亲身着深色正装去出席请帖上写的那场聚会,那是一场上位者主导的充满鲜花掌声摄像机的光鲜片段,步朗尼不记得那血红条幅上的字迹,不记得长条桌子后面神情高傲的面孔,不记得麦克风里说出什么话——
他在座位上突然想起黎向荣说以前卤rou店所在的小区要拆迁了,还好还好,等到步家的还不是拆迁。
他饶有兴趣地设想那黑木大门的铜环下方大大画了一个圈,里面是红艳艳的“拆”字,居然扑哧笑出声来。
这片区域格调高雅,适合步家这样的高级餐馆的生存,至于谁来拥有谁来经营,是不是步家人就无所谓了。
步朗尼又开始走神,从他串课听讲座的记忆贮存里搜出凌乱的资料——被称为“东方魔水“的知名企业被当地衙门强制卖掉,当时的总裁被气得脑溢血时还被泼上了罪名……
他甩甩头发想把那段已经尘封的商界旧案扔出脑海,这种联想让人心情烦闷,但是正在发言的某上位者注意到了他皱眉摇头的动作,暂时停下宣讲稿件,眼神凌厉地瞪他。
“为了发展……为了增强……我们要……我们应该……”步朗尼心想谁跟你是你们?
步微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示意他看同样坐在长条桌后面的熟人。
“许先生,归国华侨,有钱人,”步微轻轻说道,“短短半年就在高新区投资了几家企业,手伸进城里来了……”
“他可以买商场买游乐园,买学校买夜店……”步朗尼冷冷说道。
“他,想买饭店。”步微悠然长叹。
“然后呢 ?”步朗尼抿紧了嘴唇,口腔中有铁腥味在蔓延。
步微苦笑着摊开手掌,“然后,我们要保住家。”
突如其来的危机如此荒谬,就不像是一个正常世界的逻辑会产生的悖论:步家竟然不属于步家人,这是根本性的错误。
而我们对这个错误一无所知,束手无措。
步朗尼很想埋怨父亲怎么不早做打算,步微苦笑着说儿子你生活在这个环境里,你说说我能怎么打算?
历史的原因近乎荒唐,官方的考量更不容置喙,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管制的个体,你跟谁打算说自由?
你能相信什么?你还能信什么?在绝对权力面前,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怎么来解决?钱?”步朗尼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
“能用钱来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步微说得很戏谑,“从商业角度来看,许先生已经是现在炙手可热的投资商,谁不喜欢送财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