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纸
太康五年,大秦献蜜香纸,色微褐,纹如鱼子,以蜜香树皮叶制成,极香而坚韧,水渍之不烂。
书信自海上来,携海风万里。
兰因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微褐纸面上划动,师傅已出海三月余,三封尺素寄来,无非是问她课业起居,再一句寥寥概括自己所到何处,一张蜜香宝纸,大幅都是留空,而她却每每回信繁长,正事写完,便连篇累牍地告以心事,思念比海风绵长。
她气馁地趴倒在桌案,两臂将三封尺素拢起,唇间逸出一声长叹。
师傅难道不想她吗?他临行前所说的,都是哄骗她用的吗?兰因胡思乱想,不知为何记起自己曾经看过哪个戏,戏里那风流少爷,在女子面前端的是口如含蜜,转过身却连人家的名字都忘记。师傅难道也是这样的吗?
兰因暗自委屈,想起自己这三月来无时无刻不想着师傅,当面怯于开口的话,信中她一股脑全说了。师傅却恍若未见,反应这般短促平淡。她第一次觉得这样恼他。他临走前,那样地冒犯过她一次,她从头到尾也不曾真正恼过,这次却生了闷气。
手中信纸昨日新寄到,她翻看一夜,还是没能从寥寥几行中看出些别的。连其余两张一同收好,今晨伏案回信,她疾笔写下三页信笺,末了小小地添了句: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看着她连篇的言语,兰因感到一阵闷烦,将三页纸叠起收了,展开一张新纸书写,寥寥几笔答了师傅的话,道一切都好,便装进信封。
写完,她又感到一阵无措,师傅若是还没有怎样的反应,只将她当成小孩子呢,若是他看不出来,她也无法,若是他看出来她在恼,却依旧冷冷淡淡,那又该怎么办呢?
兰因思来想去,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师傅想要她,招招手她便过去了,说些什么她都会听。但师傅如果不要她了,她却无论如何也于事无补的一阵后怕蔓延开来,她到底该继续这样下去吗?等师傅回来,继续做那样的事这一生
兰因心中一悚,指尖微颤,她忽然发现自己从未想过将来。父母俱亡时她年岁还小,舅亲帮忙带着,又嫌她多一张口,送她到外祖那便撒手不管,她同外祖在乡下相依为命到十二岁,靠旧日积攒生活,外祖病逝,邻居家的亲戚突然摸到她家来,说同自己做生意的老板要收个婢使,正好她无依无靠,年岁尚小,就把她带去浙东,送到了嘉海面前。
往事真是蹊跷,一说收个婢女,却收到这样远的地方来,无论如何,卖身为婢,也该有银钱才是,她却自始至终没见到一分一毫。那个远亲说是做一桩好事,可真的就这样不辞辛劳将她送得老远,却分文不收吗?
兰因仰面卧在小榻上,回忆起当初把她从蜀西送到浙东来的那人,却发现他的具体容貌早已模糊了。十二岁之前的记忆一同在渐渐淡去,来到师傅这的三年,却无比清晰。
那人告诉她 ,她是来卖身为婢,求一口饭吃的。但师傅领着她一路走进茶室,端坐在檀椅上,问她愿不愿意奉茶拜师。
那人送她来时,恭敬惶恐,甚至面有惧色,兰因猜到,这位气韵斐然,如玉如松的大人,一定地位颇高。
不过这位大人看着自己,神色虽略带严肃,她却奇异地感到了和煦,鬼使神差地,兰因伏身跪拜,喊了一声师傅。
甚至都未曾问过,他是要教些什么,才收的徒。
兰因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她摸不清师傅的想法,从来,也未曾真正看懂过师傅的心思。从前他同她并不亲近,她也只是一个小孩,每日挂心课业和吃喝,偶尔想想如果师傅待自己再好一点就好。而今她长大了,竟也体会到那股涩然的情愁,师傅亲吻了她,又走得这样远,甚至还不舍得同她多说几句话兰因泫然欲泣。
不过此时,她真正感受到了,一股超出平常的力量,一种从前所不知的东西在吸引着她去追寻,它在呼唤她,带着未测的意义。兰因惶恐无措,那颗隐秘的想要探寻的心却跳动得更剧烈。
午后,她把薄信寄出,附带师傅所要的一应事物。驿马飞奔而去,兰因同两位管事打了招呼,回到空无一人的后院。
这院子平日里只有他们两人,管事和仆役都住在前院。奇怪的是,兰因从前并不觉得此处空旷,而今师傅一走,院子里立刻便显得空空荡荡。
随信寄到的,还有师傅挑选的样品,管事将它们放在后院库房,说等小店主清点。
兰因暗自觉得好笑,小店主,大家其实是把她当作师傅的女儿一般吗?还是妹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些人却没想到,在师傅用来会见他们的书房和茶室里,曾发生过那样的光景师傅那般亵玩于她,是否也曾觉得,是亵玩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妹妹呢?
兰因被自己晦涩的心声吓了一跳。
她连忙闭目深息,拢回诡谲的意识,推开库房大门。
师傅寄回的小样不多,堆在最近的架上,兰因展开火漆封缄的清单,一样样核对归置。老山檀,麝香,沉香兰因看着手中的ru香,突然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