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与钟老师在对拼的两张办公桌分别落座,正对彼此,宛若要进行一场郑重的谈判。
“刚才聊到……”钟老师先行道,“不来学校,是想逃过上周的各科小测吗?”
“不是,我早就厚脸皮惯了。垫底对我是家常便饭。”
他继续猜,“那是来自家里的压力,让你崩溃了?”
“也不是。”小钟素来不愿在学校说家庭的事。他既然这么问,定是暗中打听过,这反而教她感到冒犯。为阻止他更深入地猜下去,她索性交代道,“中秋节以后,要回学校的那个周二,我睡过头了,就犯懒一天没来。本想着明天就来,结果明天也睡过头,一天天拖到今日。”
“不过看样子,今天你原本也不打算来?”钟老师问。
小钟点头。
他却道:“不,你还有事瞒着。如果只是睡过头,哪怕晚一点,也可以卡着合适的时间过来,就像今天。”
一再被猜中心思的感觉并不好受,宛若她被笼在他的五指山下。她们看似平等地坐在两端,可从小钟犹豫的那一刻起,局势就已彻底向钟老师倾斜。
她被那双洞明的双眼盯得发怵,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依旧竟可能透露更少的实情:“我在赚钱。”
钟老师脸上的讶异再也藏不住。二人尴尬地愣了半晌,他才再次小心翼翼地从头试探,迟疑道:“我……是我想的那种意思吗?”
见他如此大的反应,小钟才是一头雾水,疑惑反问:“你想的是什么?”
“援交。”这回他倒回答得果断。
这个词语对她太过陌生,小钟的脑筋转了两个弯,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顿时就是拳头硬了。
若是他坐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她大约已毫不犹豫地往他脸上捶去。桌间的距离却令她不得不冷静下来。
是啊,好像在大众的刻板印象里,长日旷课的不良少女,就该是抽烟烫头、带各类浮夸环钉首饰的小太妹,和社会混混待在一起,乱搞男女关系。
他对她未尝没有轻蔑的偏见。保持礼貌只是出于他自己的修养,而非对她的尊重。
更可气的是,她愣了一会没说话,他就当她是默认自己从事援交,继续他的对话:“你缺钱?父母那边给的生活费不够?”
小钟也不想再绕回方才那个尴尬的话题,将错就错由他误会,“不是,就是想早点能独立生活。反正上学就是个拯救失业率的骗局。十六岁的人早就足够自己讨生活,社会却诓骗她们一个个学位往上读,硕士、博士什么,最好读到二十六岁。只有这样,将年富力强的劳动力留在学校,才不会有更多的中年人面临失业危机。”
钟老师没有插话,却是意味深长地打量她。
直到这时,他的眼神才亮起来,真的有了与她谈话的兴趣。他默示她继续说下去。
“你觉得我们要学的那些文化课真的有用吗?连实验题都不过是记两脚离地的解题套路,纸上谈兵,除了考试根本毫无用处,也用完就丢——”她说得顺口了,话又比脑子跑得更快,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才戛然而止。
钟老师双手交扣着撑在桌面,若有所思地斟酌许久,方道:“你说得不错。但是另一点,学校也是一种将人筛选分流的机器。职高、普高、重点中学,去不同的学校意味着日后选择面的宽窄,谁优先选择,占据更好的资源。大学也是一样。筛选的标准并不真正意味着人的好坏,可标准是必须的。你可以抵制它,但整个筛选机器不会放过你。后果就是你会流至最底层,根本没有选择,只有迫于生计。”
“我读不进去,也是没办法的事。”小钟摆烂道。
他却固执己见地继续规劝:“今日你满足于赚这一点小钱,荒废学业,来日后悔想做别的,憧憬不同的人生,却会发现众多的可能性早已向你关上大门,你只有硬着头皮过眼前的独木桥,没别的路可走。留在学校的体制,至少还有缓冲的空间。”
“我只知道,很多真正有所成就的人,在早年就清楚自己的人生方向,比别人更早,心无旁骛地为此奋斗,一点一滴筑成理想的象牙塔。像你说的,浑浑噩噩混个学位,无非是出社会的时候能略有体面的混下去,但这种人生有什么意义?”
她说罢,大钟却沉默良久,露出她难以理解的晦暗神情。他被这段话伤到了,似乎比初见那时更显憔悴,像一朵开过季的花,毫无回辙地枯萎老去。
仿佛眼前坐着的不再是她的老师,只是另一个绝望的人。可她全然弄不明白,甚至有点气愤,他分明拥有许多她无法企及的东西,有什么好绝望的?
“那你……现在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吗?你想用那些钱做什么?所有高强度的体力劳动都是卖血,只能是青春饭,也透支自己的健康,不可能一辈子就靠这个。”他仰望着天花板,幽幽道。
小钟被说得情绪上头,简直想跟他干架,“你不觉得自己说这话就像‘何不食rou糜’?我没得选择,你不是也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