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对琴太太说那日,偏赶上芸娘生产。
芸娘这胎也是奇怪,从夜里就开始感到腹痛,稳婆算着是天亮便能生产,屋里的人都不敢睡,预备着各样东西等着,谁知等到天亮却仍没有要生的迹象。
太阳早早出来,也不知是晒的还是急的,霖桥脑袋上早起了汗珠子,在卧房里跺来跺去。那大夫把了脉,说是胎位有些不正,不好生产,要叫稳婆顺一顺胎。
霖桥一行吩咐稳婆,一行追着大夫到廊下,“这也不是头胎生产,怎么会痛得那样子?”
那大夫也急,只怕受霖桥的骂,背个医箱躬着身,连也不敢抬起来,“哪有胎胎都是一样的呢?二爷急也急不来,我先去拟一副方子煎给奶奶吃了,痛就能轻些,生产的事,还得靠稳婆。”
霖桥只得随手招了个丫头领他出去,一面折转进卧房,见那稳婆弯着腰在窗前,两只手摁在芸娘肚子上一圈一圈地顺着位。芸娘就在她手底下一声一声地叫着。
那嗓子渐渐叫得沙哑无力,连咬牙的力气也没有了,人也像是水里涝上来,浑身衣裳均是湿漉漉的,脸上沾满了头发。霖桥帮不上忙,只得在屋里干着急,芸娘的叫声像锥子扎进他胸膛里,也使他感到一阵难耐的疼痛。
他那眉头扣得死紧,心里一刻比一刻发虚,渐渐有些站不住,便扶着炕桌坐在榻上,盯着对面的床铺。芸娘在好几个人的围拥里,也一点点把脸转过来望向他。
在这潮起潮落的痛觉里,耳边的一切噪声都变得杳渺了,她只听得见自己虚弱的呼吸。她想着,坐在那里的人本不该是霖桥,却偏偏是他消瘦而苍白地坐在那里,仿佛是来还欠她的债。
她也想,他此刻一定满脑子的念头都是只求她平安,这想法几乎是笃定。假如这世上有谁肯拿他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平安,她也笃定这人会是霖桥。
讽刺的是,他们成亲这些年,她对他的什么都没兴趣去知道,却在这短短一月里,轻易就把他了解得透彻。更讽刺的是,越对他了解,她就越是有些盛情难承的绝望。在她汗湿的脸上,似乎有泪缓缓爬出来。
那稳婆在她肚皮上摁了半天,还不见胎儿冒头,也怕担待什么责任,忙抹着汗赶来霖桥跟前回,“恐怕是胎太大,有些不好生产,二爷别急,总是要生的,到时候自然就生了。”
霖桥倏地捶着炕桌大呵了一声:“到时候到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有没有个准时辰!要你有什么用?!”
然而就是没用,此时也只能靠这些人支撑着。这些人忙前忙后,也不过是乱忙,东西早预备在那里,就是不生,白白急死人。
有个媳妇将放凉了水端出去,又换热的进来,来回跑了几趟,在廊下被琴太太房里来哨探的丫头拦住问:“到底几时生?”
媳妇攒眉摇头,“谁知道?都痛了一夜了,稳婆原是估摸着早上生,你瞧这会,都快正午了,连根头发丝都还没瞧见。”
那丫头拉着她向拐角走了几步,“你看这情形,还能不能生下来呢?”
这媳妇生过两个孩儿,多少也知道些,抑着声道:“我看有些难,再这么捱下去,孩子还没生下来,人就要先累疼死了。二奶奶这会都有些发昏了,看那大夫的药煎来吃了能不能好些。”
有另一个婆子扎过来,也跟着嘀咕两句,“我看这就是个孽胎,哪有那么能折磨人的孩子?这哪是生孩子,简直是索命!”
丫头摆摆手,示意此刻不要议论,一壁赶回琴太太屋里回话去了。那些乱糟糟的声音传不到这里,琴太太这屋仍旧是一种阒寂,尽管丫头的语调有些急,也并未能掀翻这寂静。
琴太太听完就挥手叫她下去了,慢慢摇着扇对冯妈道:“要是生不下来倒好了,这孩子本就不该生的。”
冯妈转来榻上坐,凑近了脑袋,“就是生下来也不怕,太太只管放心,那稳婆我一早就是交代好了的。霖哥的心此刻都系在二奶奶身上,哪还有功夫留心孩子?生下来,趁他不留神,那稳婆就……”
说到此节,她两面虎口一圈,用力比了个手势。
琴太太仿佛不忍看,拿扇把她的手拂下去,点了点头,“那就好,没了孩子,她就还是李家的二奶奶,从前的事我就权当不知道,横竖闹出来我霖哥也是没脸。”
冯妈赞同地点头,拣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递给她,“太太到底是仁慈,这样的事也能容。”
这话彼此都明白是奉承话,谁也不去计较真假。琴太太只安安稳稳地打着扇子笑了下,心里盼着那孩子别生下来,生下来也是叫人难堪。
月贞赶到那院里去时,廊下早围了好些人,都是些看热闹的下人,老老少少的,丫头听媳妇说生产的经验,媳妇又听婆子说一些生孩子的怪谈。听下来,无非都是些因果报应的闲话。
月贞虽然一早就看不惯这些好瞧热闹的人,倒是头一回心里恨。她难得拿出个大奶奶架子,吵人群吆了吆,“围在这里做什么?你们都没事忙了?!”
一堆人顷刻散了,月贞又捉裙进屋里去,登时一股味道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