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梦觉
无从前的哥哥,何来现在的夫君?雨青不明此言何意,怔怔望着胡生。
“囡囡细想想再答我。是更爱眼前的夫君,还是更爱幼时的哥哥?”
“夫君何出此言?二者本为一体,人无过去,何来当下?”
胡生心几乎跳到喉咙口,“我若说二者并非一体呢?”
雨青远山眉拧在一处,“夫君说‘并非一体’是何意?”
胡生心跳得几乎不能忍受,憋了一阵,战战兢兢道:“我是说,人年纪大了,脾气志向毕竟有变。我与当年弱冠前多少有些不同,囡囡可会觉得我变了,变成个俗人,令囡囡厌弃。”
雨青这才笑了:“哥哥会变,雨儿自然也变了,哥哥亦不曾厌弃雨儿啊。若哥哥一定要问,雨儿都喜欢。哥哥幼时温柔腼腆,却对雨儿一片真心,虽个性温和,但我知哥哥心中是有傲骨的,高自标置、目下无尘,为雨儿受尽委屈责罚,却从不曾生出悔意,雨儿自幼便盼同哥哥是一心,后来换帕定情,哥哥果然有心,雨儿并没有看错哥哥……”
胡生听她说的皆是寒琅,心仿佛被扯裂了,痛楚难当,几乎掩藏不住面上悲色。
雨青却不停,接着说:“自我们定亲后,哥哥仿佛变了,洒脱不羁,看似常出言轻薄,却实则十分重情,不单对雨儿极好,对世间事亦看淡不少。雨儿不知哥哥是如何想通的,但哥哥如今这般想,雨儿心中为哥哥高兴,亦为自己能与哥哥这般湖山相守高兴。况且……哥哥虽与幼时看似个性不同,实则天然自然之心始终如一,并不曾变啊。无幼时的哥哥无以定情,无如今的哥哥无以相守,哥哥让雨儿选,雨儿怎能选呢?”
胡生听了这话半是欣慰,半却悲凉,几欲下泪。此时却不是伤心之时,他再逼问:
“好,囡囡选不出,哥哥换个问题再问囡囡。囡囡愿意我们同回宋家,与父亲母亲、宋家长辈一道过活,或许我还要入京赶考争取功名,囡囡将来做个一品夫人,还是愿我们就此住在西山,哪也不去,日日渔饮作乐,待囡囡身子好些,我们再同去游历山河,去囡囡提过的那些地方,做对隐逸鸳侣?”
雨青听到回宋家,明显面上一惊,显出恐惧神色,却强忍住了,听完,犹豫再三,低声道:“宋家嫡族长辈本与我们无干……但若夫君觉得应当就近奉养姑父姑母,欲回宋家……”说到一半话中尽是委屈,“若夫君当真这样想……雨儿愿意同夫君回去,侍奉姑姑姑父……”说完沉默一阵,“我们将姑姑姑父接来西山不好么!这里这样美,他们定会喜欢的!”
“囡囡且不要顾哥哥如何想,若你能选,囡囡自己如何选?做个孝顺媳妇、一品夫人,还是做个白衣书生的荆钗妻子?”
“那……夫君若问雨儿……”雨青声音愈说愈细,“雨儿愿在西山……只同夫君二人……”
终于得她这句话,胡生心中巨石落下一半,“好,这便好了。囡囡记住今日之言。”说着截住话题,又端起那盏参汤,舀一勺送在雨青唇边。
梦中何来参汤,不过一泓真元,化作半盏琼浆,渡给雨青罢了。
秋雁过处,嗈嗈哀鸣,天高云淡,渐入深秋。霜叶初妆,藕叶渐残,夜露凄零,鹤栖沙渚。寒露已过,秋风渐凛,春棠、夏薇,撑不住秋寒的娇花,纷纷脱下秋叶,撒落花/径。顾园一片凄凉,寒水生烟,望晴楼前寒琅扑过流萤的竹林,落叶满地,风过处,淅飒似泣,一声鹤鸣,其声可哀。
今日是雨青生辰,没有装扮、没有欢宴、没有歌舞。只有纱帐上一滩新血、省信手中长针,云夫人的眼泪。这本是雨青一十八岁芳诞,寻常女子这个生日,当是在夫家过的,堂上翁婆、怀中幼儿,身畔良人。雨青原也该是如此的,直至宋怀瑜辞了官、李阁老验了人。
省信再烧几根长针扎在雨青发顶,云夫人跪在床前伏在雨青身上哭唤她名字,采桑、浣纱两人抱在一起抽噎饮泣。一会雨青缓缓睁眼,望见母亲,微张了张嘴,欲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云夫人将脸凑近了,手抚在她脸上,轻声问她,“乖雨儿,要说什么,说给娘!”
雨青双唇微微翕动几下,云夫人细细辨认,听她说的是:“一重山,两重山……”未说完,皱眉呛咳一声,嘴角又溢出血迹。云夫人大哭,几乎崩溃,省信忙拨开云夫人,拔去雨青头上几根银针,采桑上前抱起雨青,捶着后背让她将血吐净。模糊中雨青扣住采桑手腕,“表哥怎么不见了?”
采桑闻言痛哭不止,边哭边说:“小姐放心罢,表少爷好好的。”
云夫人忍不得,凑上来拉着雨青道:“雨儿,你放心,寒儿正在家中苦读,不过三年必能高中。届时他若中个状元,我便去求你父亲改口,将你嫁给寒儿。雨儿你好好活着,此事并非绝望,只要寒儿得中状元,不,只要他入前三甲,我与你父亲再不拦你婚事。凭他什么获罪之身、不忠不孝,管李阁部升什么首辅、宫保,只要我们雨儿高兴,我同你父亲豁出去了!雨儿你不要死……”
雨青听母亲这样说,睁大眼睛强撑起身子痛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