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如意
第二日寒琅酒醒,倒像无事发生,前日之事绝口不提。江氏推说身上不好,在床上躺了整日。寒琅信以为真,扳过江氏肩膀要试额上冷热,却见她两眼肿得桃儿一般,还带着泪痕。江氏忙拿帕子将脸遮了,寒琅这才恍惚记起昨夜情状,心中惭愧,不好说什么,只得走开。寒琅走后,江氏向案前一张,那张字纸果然不见了。
船已过扬州,不久就到长洲。寒琅自觉理亏,这几日总无事找些话来与江氏说,饭桌上有说有笑的,还为江氏劝酒,江氏反总淡淡的。她心道:你既什么都不同我说,想来那人比我更在你心上,我比不上那人,那也不要你假意殷勤,你找那人去好了。
想到自己从前总以宋郎心绪为先,自己陪着小心,谁知他心里却搁着别人,江氏大觉委屈,气消不下。倒是环儿偷偷劝她:别说姑爷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皇上和太傅,说没定过亲就肯定没定过,就算真有这么个人,不也是死人了么?想必死了已五年十年的,难道还能怎样?江氏这才好些,然而仍是委屈,总不大理他。
两人别别扭扭的,不觉到了长洲。宋家乃长洲世宦,从寒琅叔伯一辈尚有许多嫡支不曾分家,聚族住在祖父老宅中。寒琅自己从父亲过身后就有意自立,刚中进士,立刻携母亲搬出来,自购了一处小小院落居住。今时锦衣还乡,不单要拜母亲,还要归本家祭祖,诸多堂族来来往往,不胜其烦。
初初归家还无甚,宋母顾氏温和慈祥,江氏大家闺秀,端庄有礼,尤其与宋郎一同往来应酬、出入本家,周身大族气派,与诸妯娌不同,十分长脸。然而往来渐息,母子三人总算得空在自家起坐,顾夫人却渐渐看不过眼去。悼诗那事已过月余,寒琅至今不曾解释,江氏堵着气,也不问,无外客时对寒琅总淡淡的,连顾夫人也瞧了出来。
寒琅本来理亏,言语就比平时和软,又兼江氏在床上躺了几天不肯进膳,之后也总少食多睡,不到一月,眼看瘦了一圈。他心内十分不忍,总在饭桌上为江氏劝膳。一时说长洲软兜最好,一时又说太湖白鱼不可不食,还讲了许多江南新奇吃食的原委,说这莼菜羹同新鲜芡实出了江南轻易吃不着,当今圣上怕也没吃过。
江氏心思总还在那词上,也不大肯吃。宋母先还装不见,后来愈听不下去,终于忍不住,搁下筷子剜了儿子一眼,寒琅只当不见,连江氏也仿佛什么都没看出来,还是那副模样。
此时离寒琅到任拜印还有几日,官中却有些公事要与前任知州接洽,这几日已开始出入府衙,白日总不大在家。江氏心里闷闷的,睡得晚,起得也晚,醒时寒琅大多已不在。她慢悠悠梳洗了,去宋母处请个安,亦不多留,仍回屋或坐或卧,发呆昏睡。
江氏自己不觉得什么,顾夫人早屯了一肚子意见:料不到媳妇这样轻狂,自己面前也对儿子爱答不理。起得比自己还迟,每日晨省待不得一会就要走,自己倒要等她!更可气的是儿子全不管束,倒像一点不介意,岂有此理!她心里盘算,这几日儿子不在,少不得要她出马教媳妇点规矩。
这日又是日上三竿,江氏姗姗其来,福了福,口称婆母。顾夫人让江氏坐了,且不谈事,只闲扯家常,几时自京城动身,一路顺否,京中家里如何安顿等语,江氏一一作答。顾夫人看差不多了,装作随口提起:
“我看寒儿脚上鞋面花样别致,是你们京里时兴的样式?你手倒巧。”
江氏不知何出此问,直言相告:
“那是大内尚衣局琢磨出的,这些衣裳鞋子常往外赐,我哪有这样巧的手。他们常做些新鲜玩意,婆母若喜欢,我让母亲从家里寄些过来。”
顾夫人听着不像,“寒儿身上诸样都是外头人做的?”
“除了宫中赏的,我也常挑些鲜亮缎子拿给母亲那里,让家里裁缝比着尺寸做。他们手艺还是比外头裁缝好,宋郎肤白,穿什么颜色都是好的!前儿我得了几匹胭脂色暗花缎子,给宋郎裁了衣裳,才好看呢!不过平日宋郎还是爱穿秘色……”
“谁问你这些!你不给寒儿做衣裳?”
江氏听了噗嗤一笑:“倒是裁过一次,歪七扭八,穿在身上像个猪肚子,就再不做了。不过环儿手巧,打络子结穗子的事都是环儿,比外头做得还整齐呢。”
顾夫人这算明白了,江氏在针指上全无巧工。
“环儿又是何人?”
“是我的丫头,叫玉环。”
顾夫人几乎一口茶喷出来:“叫什么?”
“玉环。”江氏说得轻快。“父亲惯爱取笑,家中姊妹的丫鬟全是这样名字,我的叫玉环,我姐姐妹妹的丫头有叫夷光的,叫嫱儿的,还有叫貂蝉的。我母亲跟前的丫头一个叫飞燕,一个叫女英。”
亏得顾夫人认得这些名字,眼睛都睁大了:
“那姑娘你叫个什么?”
“婆母,我叫如意。”
顾夫人缓一口气,“这还罢了。”
“这是武曌闺中小名,父亲挑这两个字,是勉励女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