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野聽說,一點記憶被朦朧勾起,他指尖輕拍炕桌,道:是了,彷彿有這事。奇怪,我記性不算壞,竟把這茬兒給忘了。
難怪你不記得,那會兒你淨愛聽朝堂角力、行兵打仗,哪管兒女情長?再者,這事北里人並不樂意提。
趙野明白北里人為何對此事冷淡以對,他靜靜替吳叔斟酒。
吳叔吃了口酒,有感而發:姑娘們進北里,不是被賣,便是被打入教坊。已經六親無靠了,不好生替自己打算,還有誰替她們終身著想?花娘吃青春飯,花期短短幾年,她們不抓緊工夫掙錢,日後怎麼辦呢?情啊愛啊這等物事在北里的地界不是沒有,可沙裡澄金,何其不易?紅葉就是那位投奔寧王的姑娘,把終身賭在男人和他的良心上,在北里人看來,太險了。
趙野問道:紅葉姑娘後來過的好嗎?
吳叔嘆道:好不好我也難說,總算寧王講道義,替紅葉姑娘贖身,給了筆財物。後來紅葉姑娘出府,就住在寧王留給她的宅子。聽說平日鮮少出門或見客,對誰都不提起寧王。
趙野聽起來,想找由頭向紅葉請教寧王舊事頗為不易,不過吳叔兜兜轉轉替趙野找著了門路。
趙野謝過吳叔,又誇他人脈廣。
吳叔道:這個嘛,說起來,也是你的人脈,你記得咱們天香閣有個霞綺姑娘不?
趙野一聽這名字,隱約像回到幼時,自己屁股兩瓣rou應和著《蘭陵王入陣曲》的節拍,起了波動。
吳叔看他樣子,笑道:想起來了吧?那年霞綺姑娘拿下花魁,讓你給她上妝賀喜。你在人額上寫王字,招她在你屁股上一頓好打。
趙野只是笑。
吳叔又道:霞綺姑娘和紅葉姑娘是手帕姐妹。我上霞綺姑娘那兒閒話,還沒打聽紅葉姑娘的事,她倒先問起你來。近來紅葉姑娘找畫師替她畫像,找了幾位都不滿意。我說你也幹畫師行當,技藝了得,霞綺姑娘便想薦你去試試。
趙野道:恰好這陣子我撥得出時間。
吳叔道: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她那畫像不為留著傳世,拿來燒化用的。
數日後,趙野帶著畫具來到紅葉的家宅。
他由下人帶路來到後宅,一個中年女子正在書房門首,和一個中年男子說話。
那日女子梳婦人髮髻,頭上腕上幾樣簡單銀飾,身量削瘦,一襲銀灰色綢地無紋大袖襖裙穿在身上空落落。她面帶病色,須得扶著左右兩個僕婦而立,卻仍舊顯得美。
那女子向那男客道:范官人慢走。
那中年男客面貌平凡,衣冠細緻而不張揚,舉止莊重。
他道:日頭毒,紅葉娘子請回屋。數日後,某再上門拜訪,娘子千萬保重。
許是當著趙野這個外人的緣故,那男客口氣平淡,只是他叮囑紅葉留步和保重,咬字不覺微重,洩漏了他節制的心事。
紅葉卻未曾聽明白,她見趙野走到跟前,不經意瞥了一眼,剎那好似從他臉上認出什麼,雙眼生出一點光亮。然而眨眼工夫,那點光芒便寂滅了。
趙野替紅葉作畫時候,很難想像她曾經迸發過激烈情感,不惜自斷前程後路策馬衝進王府,相伴心上人坐監。
如今的紅葉從目光到全副神態沉靜已極,靜得像古井水,波瀾不興。
她手持紗羅團扇坐在椅上,如若無人與她說話,她可以半天紋風不動,徑自出神不知想著什麼。當她與人應對,也帶著幾分恍惚,彷彿三魂六魄之中,有幾魂幾魄自管自神遊去了。
現下殘留在她身上的那幾縷剩餘魂魄也即將離去。
紅葉rou眼可見一點一點憔悴下去,趙野念著她去日無多,再不想打探寧王消息,只管替她作畫。
紅葉要求趙野按照她的骨相,將畫像繪成她年輕時候模樣。
畫師由人肌骨推想對方少年面目並不難,難的是一個人中年和少年眼神氣質往往大不相同。
趙野聽聞吳叔敘述,紅葉年少時性情文靜,但是應付客人一套套,資識內慧。他便將紙上的年少紅葉畫得神態嫻靜,唯眼神靈動,嬌波流慧。
畫像完成那日,紅葉觀畫良久,笑容在她面上一刻沒停過。
她喃喃道:好似對鏡照影,鏡裡是年少的我。她向身旁僕婦笑道:將來我去了,你將這畫交給范官人,他自會拿到他墳前燒了,就當我葬在他附近。
紅葉未曾言明拿到誰墳前燒了,但除了寧王,還有誰能教她念念不忘?
紅葉說完話,大抵想起趙野在場,自己當著他的面說著燒燬人家心血的話,雖說這一節早和對方談妥,面上難免有些訕訕的。
趙野溫聲道:畫作如萬物,有生便有滅,遲早歸於塵土。只要它能讓小姨開心,那便值得了。
紅葉和天香閣的霞綺是手帕姐妹,趙野便也比照稱呼霞綺一般,稱呼紅葉小姨。
他如此答話,倒把紅葉聽怔了。
她深深瞧著趙野,又不像瞧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