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文字,说不尽道不完的心意,却因为精力有限只能记下当中至关重要的部分。
阿照是去年过世的,她答应了我的请求,在这人世间撑了许久。她走的那一日,恰逢春日里开满樱花的季节,不过我们居住的宅邸里则是栽满了重重叠叠的梨木。弥生之月梨花盛开,其花瓣飞屑似降下的吹雪般遮天蔽日,到晚年时阿照的咳疾已好了许多,每至梨花绽放之际她便日日与我坐在庭院里观赏。
后来我也学了三味线,我本该亲自登门向琴师求学,然而那位好心的盲人检校[ 检校:朝廷授予盲人乐师的最高官职。]听闻我一直在照顾阿照的事,便反过来登临宅邸授课。我学艺不精,遇到简单的曲子尚且需要多倍练习才能掌握,不过阿照却总在耳边夸赞我。又因我不想跟阿照分开太久,也请求检校允许阿照在授课时旁听。检校的眼睛看不见,我在学习时也不会跟一旁的阿照聊些什么,但他总觉得我在练习枯燥无味的琴曲时也是快乐的。检校从未向我问起阿照的事,可他似乎也能感受出阿照和自己是一样的身体残缺之人,于是当阿照不在身边时,他就会在我面前说着希望阿照能平安康健一类的话。阿照能一直坚持到这个年头,或许也有些许那位检校诚心祝福的原因吧。
想起了三味线的事,收起纸笔的我便从储物间里取出那把已有些老旧的莳绘[ 莳绘:一种漆工艺技法,将金银屑加入漆液中,待其干燥后做推光处理。以此技法装点的饰品极为精巧华贵。]琴具。阿照走后这一年里,我忙于书写那本忆话,已没有时间、更没有心绪拨动琴弦。翻出三味线时,我又在储物间里找到了父亲生前与我互通的来信。其中的大部分我应当是细细过目了的,但后面不知怎的,父亲寄来的信件成倍增多,除了亲人之间的日常寒暄,父亲还写下不少经文及和歌掺杂在家书里,有时我因琐事缠身便忘记去翻看了。
父亲会突然对和歌感兴趣倒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父亲是庶民出身,谈及阅历自然是旁人无可企及,但对于汉文化及风雅之事就不甚了解了。在我的记忆里,他甚至有些讨厌诗词歌赋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我在庭院的缘侧上坐下,刚好拂过几阵和风,被吹落的梨花花瓣散落在缘侧木板及地面上。现下已逼近卯月,无论是梨还是吉野山樱都迎来了凋败期,不过我这几日特地嘱咐仆人们不要打扫梨花树下的碎屑,所以那些洁白胜雪的花瓣依旧铺洒在庭院各处。
我将三味线置于膝上,再把父亲寄来的和歌放在大腿右侧。许久不弹,着实是手生。笨拙的我又的确是不精于音律与舞蹈,连重新调弦都费了不少功夫。拿好银杏叶形的拨子,我终于开始了这阔别已久的独奏。右手缓缓拨动起琴弦,好似在久未踏足的山谷里小心探索,只是刚弹了几个音调,身旁便刮起几阵不甚和谐的风,那风不仅裹挟着许多梨花白瓣落在我身上,更是令我唐突开始发颤。
风也将大腿右侧摆好的信纸吹开了,上面的几张信纸翻飞着,来不及去捡那些吹飞的纸页,但我的目光却盯上了恰好被翻开的一页。
烟霞树碧飘春雪,无花乡里看落花。
不由自主地将纸上写着的和歌咏了出来,顺着指尖流出的调子也自然成曲。琴曲渐入佳境,这本该是令人欣慰的事,然而我的眼泪却一滴滴滑落,将掌下的琴弦与琴身接连打湿。
父亲的确不会突然写下古朴的和歌。
我知道一切皆是因为,他最终是守着黑夜里唯一的光欣然离去了。
我正弹奏着的曲子并没有遵循什么章法,只当是在随着并不存在的雨声划动琴弦,任由忽急忽缓的弦音倾斜而出,自己的眼泪也似决堤一般肆意流淌着。在弹奏途中,一阵阵和风前来伴奏,梨花碎屑也相继掉落。我周围已遍布白霜,花白的头发似乎比身边的落雪更为刺眼。
弦音稍落,弦音再起,万千思绪在脑海中奔涌。恍惚间想起了当年身着巫女服在岸和田城中与阿照相见的景象,当时只觉得在雨里随性舞动的自己狼狈不堪,而今才意识到,我那时的模样倒像是神前式中的新娘。
做过了真正的新娘,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至暮年,再将我们共同生活的一点一滴记录在册,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便是如此,弹奏着三味线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我的眼泪亦止住了。
在人生迎来最后一刻前,我实现了自己毕生的全部价值。闭上眼睛,之后迎接我的一定是永劫的极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