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反射出我清晰的人影,我的面孔似乎与记忆中母亲的脸别无二致。我如今年近三旬,母亲从我身边离开时也正值这个年岁。
晴孝大人是可以容忍如此无理要求的男人。他在我眼前完全不像是个精明强势的大大名[ 大大名:大名中实力强劲者即为大大名,反之则是小大名,一般以石高计算,然而历朝历代的标准各不相同。],他对我又敬又爱,那份感情中又流露出几分恐惶来。他害怕失去我,所以从不逼迫我做不喜欢的事,正是利用了这点我才能以侧室的身份独居村雨城,并一直游刃有余地躲避着与他的亲热。
我故意在言语中混入了几声呜咽,这一招真是百试百灵。每当他想要触碰我的时候我就会这么做。
你的头发似乎又稀疏了些,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现下关东地区虽然难得有了安稳日子,但西国诸大名还在按兵不动。在我看来他们与如今的今川家作对不过是自不量力,然纯信大人为了在警醒武备的同时给予西国威慑,还是打算于近期在都内举办演武斗技。所谓演武不光是军队内的锻炼,纯信大人还会邀请盟友和手下众多有头有脸的武士互相切磋技艺,身为盟友的我自然是受邀在列了。
我每到冬天便会掉发,再正常不过了。
说完后他又从壁龛中取出摆在架上的木梳,轻轻将那物件抵上了我的后脑。
没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幼年的事。
晴孝大人小心揽起我背部的几缕青丝,用手中的木梳缓缓捋动着。
我讨厌男人,而我几乎厌恶被任何人触碰,与男人的肌肤相亲尤其令我作呕。不论是眼前这个男人还是我从前的丈夫,他们都恨不得将自己的爱意全权倾注于我,尽管我深知他们最爱的不过是我身上这副皮囊。土岐晴孝曾赐给我一副昂贵的西洋银镜,如今那光明透亮的硕大之物就摆在内室中、正对着我跪坐在卧榻上的身躯。
你若是思念家人,我便安排手下送你回甲斐住一阵子。
不必了,劳烦大人费心了。
过阵子恐怕要再带你去京都一趟。
是大纳言大人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吗?
大人
土岐晴孝收起染上我泪水的怀纸,素手抚摸起我眼角的肌肤,这次我没有躲开。
这十来年间我除了思念着母亲,就是时常在想若是没有这副恼人的容颜,我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我也不必为了达成遥不可及的理想而身陷乱世。
为侧室住进赐给我的村雨城不过是四年前的事。
那孩子现下如何了?天气这么冷,可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我来到土岐家、又迫使这对曾同仇敌忾守卫近畿的大名父子反目,最后是晴雄缠绵于卧榻的正室在病中规劝他才终止了这场闹剧。不过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土岐氏已然是父子离心,纳我为妾的晴孝大人还是在大纳言大人的调和下才与自己的父亲在京都同席。
我眼底淌出泪水来,停下手中之事的土岐晴孝一脸慌张地转向我的正脸,又取出怀纸为我拭泪。
我记得你常常会用木犀油篦头。
大人是从佐和山来的吗?
怎么了?
他语罢便要自身后抱我,这时我却颤抖起来,目睹此景的他将那已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也抽了回去。
我的右手向上迁移扣住他的手背,结束了给予他的温柔施舍。土岐晴孝的手跟大多数武士一样,长期持握太刀的虎口处生起了几层硬茧。
风寒而已,来也快去也快。总叫他多锻炼便能少得病,不过那孩子时常躲懒,他母亲也惯着他。这次见到我后又缠着说要来看你,我正想着过些日子将他一同带来。
我总怕阿光再对你口出恶言。
怎么敢麻烦您,待我几日后去城中拜访阿光夫人便是了。我也有好些日子没去佐和山了。
毕竟我可是他大费周章从自己父亲土岐家的现任家督晴雄手中抢下的。土岐父子为了争夺一个女人深陷荒谬至极的漩涡,晴雄的领国在美浓的稻叶山,在这场闹剧即将演变为近江和美浓的内战时,挺身而出的我给自己找了个再虚伪不过的理由:
晴孝大人脱了外衣,拉着我的衣袖走入点着炭盆的内室中。
轻握右拳的晴孝大人用腕骨顶了下拧起来的眉头,面露难色地说着:
若是我的存在必将使土岐家陷入内乱,那我旦求一死。
嗯,本来打算一离开京都就先赶来你这边,结果阿光发来急报说寅丸病了一场。
我受邀与晴孝大人一同前往聚乐第赴宴时,年近六旬的晴雄坐在席间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他眼中是藏不住的贪婪之色,我这副皮囊就这么令他垂涎若渴吗?
你连头发都是这么美。
但我又要感谢这张脸。我窥向镜中,即便屋中只点了几根烛火,镜中女人的肌肤仍被光照得玲珑透漏,几根乌发自鬓前垂下,五官与身姿只会在画中出现那便是我,是被众人夸耀为东国第一美人的淀川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