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回来的时候,有一晚她和二姐同去给过世的姑母做喜。庙里屋子不够,她们睡在一处。炕烧得热乎乎,烤得人像脆皮烧饼,两面通红。
边上的尼姑打起鼾,姐妹俩就这么头挨着头,悄声说起体己话。
“今天来上礼的人,你瞧全了么?”二姐问。
姜素莹困得迷糊,揉了揉眼:“你说哪个?”
来吊唁的人太多,来来回回的,她隔着帘子看不真切。
“穿月白长衫的那个。”
姜素莹细回想了下:“是不是年纪廿十出头?梳着文明头。”
印象中好像是有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样貌斯文,一举一动都颇有礼貌。
“嗯,就是他。你觉得他如何?”
“看着挺体面的,人很和气。”
“他叫林近生,是姨丈家的次子,还在念书呢,说是明年要升学校了。”
姜素莹听到一半,突然Jing神了,从炕上爬起来:“等等——你是说——”
“嘘。”二姐慌忙拉她躺下,“别把姑子们吵醒了。”
姜素莹不依,只管摇晃她:“快,快讲给我。”
二姐是个柔顺性子,害臊起来,扭捏了一阵才说:“他说赶毕业了,就来提亲。”
姜素莹捂住嘴,把欢喜的尖叫憋了回去,半晌真心实意的祝贺:“这可太好了,太好了!”
“千万别和人说出去。”二姐小心翼翼的嘱咐她,眼睛里有些孩子气的羞涩。
“放心,我知道。”
私定终身是大忌讳,就是姜素莹这样的性子,也不会到处乱讲。但眼下大太太都说二姐嫁人了,应该是这桩婚事已经被长辈们应允了吧?
姜素莹想到这里,满心期待的抬眼去看母亲和哥哥,却从他们的脸上得到了不同的答案。
桌上箸子起落的声音停了,安静的能听见掉针。而家人的表情也绝对谈不上欢喜,更多是难堪和肃穆。
看来是出事了。
姜素莹一颗心往下坠:“难道不是么?”
大太太架不住她的一连追问,叹了口气,解释起来。
姜二确实嫁人了,嫁的却不是林近生。
甚至说嫁人都是好听的。说难听点,是硬被抢了去。
抢人的廖五爷是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斗鸡遛鸟养姨太太一应俱全,一点正形没有。据说当日他在姜家铺面门口看上二姐,手枪一亮,直接把人虏上车。
“恁的会有这样的混账!”姜素莹一听这话,“噌”得上火,“不行,我得找爹去。”
“你且去吧,看看你爹他管不管。”大太太咬牙切齿起来,“这门婚事就是他做的主。”
这两年姜家的洋行生意还算红火。借着天津城开埠,从布料、脂粉,再到官家太太们花头上那一点红,摊子铺得齐全。
自家女儿失了清白,掌柜的面子上自然挂不住——这档子事一出,以后还能不能在城里抬起头了!
姜老爷子怒气冲冲的带上家丁,亲自前去为闺女讨说法。回来的时候,说辞却变了。
“廖家是有头有脸的贵人,咱们得罪不起。再说二姑娘嫁过去做正房,不亏。”姜老爷子如是说。
大抵闺女也是买卖,不赔本就成。
大太太扑在佛堂里哭过一场,也想开了。不吃这哑巴亏,又能怎样呢?好歹嫁过去,也算是保住名声。
经书里上面写着,浮生六世,都是因缘际会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话虽如此,再讲起这件不光彩的遭遇,做母亲的声音还是发抖:“廖家比林家强百倍,你二姐也愿意的,和林近生的事就休要再提了。”
厅里静谧无声。
姜素莹茫然的看看一脸隐忍的母亲,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哥哥,只觉得荒唐极了。
这世道怎么了?
难道青|天|白|日的抢人,就没有王法了不成?
“我不信,总有个地方说理去。”她颤声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啪。
大哥一巴掌拍在红木桌上:“给我坐下。”
他自诩长兄为父,现下父亲外出不在,理应拿出个当哥哥的做派,提点不懂事的妹妹:“这种事到处宣扬,你二姐以后就没法子做人了。”
”是这么个道理。“大太太随声附和道,盘起腕子上的佛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目光在姜素莹身上扫过,又劝道:“你姐姐的事情既然已成定局,就别再Cao心了。倒是你,年纪不小,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姜景泰深以为然:“先前姑母纵着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回来了,不如收收心,早点物色个好人家嫁了。”
这饭没法吃了。
姜素莹一口气梗在胸口。这群人全都说不通,他们都疯了。
她撂下碗,转身要走。
“回来!”姜景泰在身后叫道。
“算了,算了。”大太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