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太爷抬起胳膊,手指抖了抖,尚未开言,一把老泪潸然而下。颜幼卿吓得一惊:“老先生,徐兄……徐兄他……”
倒是安裕容见惯这些老头子做派,知道事情未必坏到不可挽回,轻拍他手臂,以作安抚。
“裕容、幼卿,风云不测,福祸无常。老朽无能,拖着贱命残躯苟且到此,竟无法庇护自家后辈。召棠和文约的性命……唯有指望你们了……”一面说,一面颤颤巍巍站起身,作势要拱手行礼。
见他这般,安裕容、颜幼卿心下反是不约而同一松。从前在京师,双方虽见过面,到底无甚交情。杜老太爷这是怕两人不肯出力,豁出脸面倚老卖老。安裕容忙伸手扶住他,送回沙发椅上:“老先生万不可如此,折杀我二人。文约兄与我们义结金兰,召棠兄亦是情投意合,堪称挚友。兄长有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烦请老先生将因由道来,我等才好计议行事。”
杜老太爷擦一把眼泪,长叹一声,徐徐道来。
原来杜家剩余诸人动身南下,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家大业大,千头万绪,再如何紧锣密鼓,也拖延了不少时日。直至得到内幕消息,祁保善欲中秋日登基,知晓再耽误不得,方急急忙忙启程。奈何运气实在不佳,津申特快专列行至泺安,便叫隶属北新军的本地军阀拦下。看在洋人面子上,大肆搜刮一番后放行。车行过寿丘,直奔铜山,眼看过了铜山便进入南方革命党范围,谁知毫无征兆急刹停下,叫乘客们刚安放下的一颗心又都揣了起来。
鼓噪一番,从洋人列车员口中得知,临近铜山一段铁路,叫人给炸断了。众人纷纷猜测,应是本地军阀所为,以断绝河阳革命军迅速北上之可能。与列车员交涉无果,一筹莫展之下,许多乘客离开列车,另想办法。杜府诸人深恐夜长梦多,不愿坐等,步行寻得附近村庄,花大价钱租了乡民牛车,绕道赶至铜山,上了开往江宁的短途列车。到江宁后,再次换乘抵达申城。如此一路颠簸,难怪狼狈不堪。
杜老太爷神情颓靡,只说个开头,多数是杜三少代为转述。他虽未亲历,然娓娓道来,居然活灵活现。
安裕容待他告一段落,问:“徐兄与杜兄,是步行这段不慎失散了?”
“确是不慎失散了,但并非这一段……”杜三少说至此,转脸去看自家老爷子。
杜老太爷沉yin片刻,勉强打起Jing神,慢慢道:“我等在泺安,遭遇军阀搜身劫财,召棠与文约箱子里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叫人劫去。最后是文约想了办法,贿赂洋人列车员,临时藏在餐车中得以保存。然躲得过一时,难躲过一路。谁也不知道后边还有多少关卡阻碍。他二人一番合计,拿定主意,要在寿丘下车,转道即墨蓬莱港,改走海路往南来。”
安裕容与颜幼卿俱是一愣,转而又觉十分可能。当初护送尚古之难逃,恰是在寿丘弃车改道,横穿仙台山脉,于即墨蓬莱港上了索罗公司的远洋轮船。虽说被执法处一个李某穷追不舍,终究有惊无险顺利逃脱。这番遭遇,后来与徐文约通信中,隐晦提及。他人未必明白,但徐文约曾经同在奚邑城与仙台山脚下出入,自然熟知内情。想必同样身处津申特快专列上,同样于泺安车站遭遇阻拦,徐文约把他俩已然成功之经验照搬过去用上一用,理所当然。
两人未及说话,杜老太爷又道:“哪怕平常日子,穿越乡野山林都极其辛苦,况且如今战事爆发,四处拉壮丁、劫钱财,也不知能不能熬到蓬莱港。就是到了地方,这年月的远洋轮船,岂是好上的?火车都停开了,谁知道那轮船还有没有?若能躲进洋人租界,或有机会苟且,若是遭遇哪一支北新军队伍……”杜老太爷抹一把眼泪,“遇上那豺狼一般的兵士,哪里还有他们的活路?一想起这事儿,我这颗老心哪……”
安裕容待他哽咽平息,才道:“徐兄与杜兄,是带了什么东西,这般要紧?”
“是……”杜老太爷顿了顿,又抬眼望了对面三人一回,慢慢道,“是两箱子西药。文约出的主意,召棠同意了,把收拢的现银全换成了这个,叫做什么,什么多什么分……”
杜三少在旁接茬:“爹,那玩意儿叫做配安多芬。”
“是了,是这么个拗口的名儿。那么两小箱子,足足几万大洋,比最上等的福寿膏还贵!我是老了,不中用了,由得他们年轻人胡闹。文约与召棠两个,非说这东西好,轻巧便携,带过来能当大用处,比支票合适。裕容,你告诉我,当真是这么回事?”
安裕容、颜幼卿对望一眼,万没想到徐文约与杜召棠如此大胆,也如此能耐,竟是将现钱都拿去买了配安多芬,还真叫他们买着了。
“不瞒老先生,眼下确实是这么回事。这配安多芬紧俏得很,堪称价比黄金,且有价无市,申城市面上都绝迹了。徐兄这主意,并未出错……”
徐文约这主意,当然是好主意。这批配安多芬带到南方,保价增值尚在其次,必要的时候,拿出一些打通革命党政府关节,便是份十足忠心的投名状,足可保全家老小平安,说不定还能换取别的机会。可惜主意固然是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