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已很晚了,早已灭灯上床睡觉。侠客停止鼾声,翻身下地,拉亮灯,从她的枕下抽出手稿,说:“你瞄上了大师。”
“你脱了裤子再说下面的话,”她丝毫不让,粗野的字眼,闪着艳光从嘴里滑出,她得到了快感,组织更大胆吓人的字句,点中他要害:“我要是个男人,见着女人就Cao。”
他楞了一下,垂下头。脸重新扬起时,伸出了手。熬了这么久,他终于动手了。男人一动手,就是魔鬼的手,绝不会再听使唤。
她抓起离得最近的一只枕头挡在胸前脸前。一步步躲闪,突然窜出屋。他跟了出来,月光普照小街。身后脚步声急促,她只能跑。她希望自己能飞,向星月点缀的天空一跃,胸一挺,铺展双臂,高飞起来。
6
她在租界那条街上已来回走了三十一趟。每次与侠客闹完,她都不由自主来到这条街上。她与侠客迟早必分道扬镳,她已看见他今后在哪里,做什么。他需要行动,一个行动接一个行动,大火已腾起在茫茫黑暗大地上。他早晚是会去的。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去,不是对着干。她的心思不在行动上面,国家前途,民族成败,阶级造反等等,统统与她本人无关。就是她写作的题目,家乡的工人农民,普通人的苦难,出自对大师号召的主义的尊敬。
现在她才明白,个人的存在,太凄苦。唯有大师,对他的爱情,才是她生存的目的。只要爱情还在她心中,她便不会灭亡。她就是为爱一个人而生的,不是为了写作,写作不过是她向这个世界表达爱一个人最直接的方式,最彻底的方式。
她脚下的步子零乱,目光更加锐利。这个城市,她举目无亲。从来如此,无论在哪个城市,都未逃脱掉这个定局。如果这个下午,还是如这个上午,找不到一丝儿爱情的讯息,嗅不到一丁点爱情的味儿,这个晚上她就轻松了,实施早已想好结束生命的计划。
这刻她得为爱情的存在找到证明。大师不是侠客之后的另一个男人,他就是爱情的价值。她绝望地想。同性恋行不行?行,我不在乎成为怪物。可是哪个女人,能代替母亲和继母?她们凌辱她的旧事已无印象,无印象,就更虚无,更易产生美的联想。若能爱上一个女人,也不错。为什么要在乎呢?例如,短发女子。但她情愿爱大师,并不是非这样不可,一定得这样?什么人都可去爱,假的也行,就他不行。
她的心跳不均匀,像侠客吃醋时骂的一样:yIn乱无耻。
不,不,不是爱。
我和他完全不可能“yIn乱无耻”。他已经成为一面无数人高举的旗帜,他把生命和时代融为一体,包括他的生病,也是由于这样那样的道义性原因造成的。一点也没邪念的感情?全是崇高Jing神的爱情?她惶惑而愤恨,看来唯有自杀才能把自己拯救出来。
走过三十一次,这里的足迹太密,清理不完。
一把伞举到她的头顶,她抬起头,是大师。
“你看你,下雨都不知躲。”他慈祥地看着她说。
“我……我……”
“别说了,来,到家里坐坐。”
“不。”她固执地说。
大师更固执,握住她纤弱的手。她只得乖乖跟在他身后。
短发女子不在家。站在他的书房前,透过窗帘,巷子里走的人一清二楚。可他怎么能看见她在弄堂外边街上徘徊?算了,不去理会清楚。
7
侠客频频外出,不在家,也不管家里是否还有吃的。当然他有道理:这本来就不是家;她,不过就是他的一个小小人生经验。有一点奇怪,他一直宣称要把她写入小说。她完全清楚他一辈子也不会写,永远也不会向别人承认这事。
“你轻蔑我,创伤我男性的力量。”他的话响在她耳边,房外马路挤满车辆,如轰隆轰隆的雷声从天边滚来。“我后悔,你知道吗?”
“不必!”她回答。
雨每几日说到就到,Yin惨惨的天空,比人更悲伤。她只能蜷缩在家里,她向来不会理财,不知侠客把每笔稿费,他俩唯一的经济来源,用在何处?钱总不够用,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病总找她作伴。怎么办?总不可能总是去找大师借,侠客能写这样的信,她不行。她只能让文字超越实际生活。
北方家乡的河边,女人在嘻笑,行走,在洗衣,挑水。她们看不见她,她们就是在对面,也认不出她。难道她从来就和她们,也就是那块土地没有联系?莫非断了根,就想另一种根?她早已认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试着想象,她们中的某一个人,就是她,在那个寒冷的早晨早产,产下一个注定要丢弃的女婴。或许在以后的某一个时代里,也会有一个女人如她?双手朝外,企图拥抱天地之主宰,却只能紧抱自己,凝视前方,一句话也没有。
父亲的形象,淡漠又苦涩。跟不得已吃一种野菜,舌尖上长存的滋味有点相似。祖父的形象,更加遥远,却比父亲显得真实。祖父教她识字、写字,脸上有家里人不曾有的笑容。
大师也有这种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