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各自收拢视线,移开视线,大家相安无事。
转身进了厨房后,以朴素玻璃杯盛出浅褐色茶汤,何阿姨将饮料端到汤倪面前。
中年女子微然笑道:“柠檬红茶多加蜜,家里最常备的就是这个了。”
一直垂眸的汤倪终于抬头。
掀起的眸眼泛绕波漪,像春水浸润着chao霭雾气,盈盈氤氲的,是细碎的、秘而不宣的、将要透露端倪的怀念。
指尖捏握住冰凉杯壁,她感到手心温度暖热。
心的温度亦是暖热。
原来她还记得啊。
在她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在从前她初为人母的时候。
她的孩子有什么喜好、口味,原来她一直都有保持纪念啊。
已至中年的何阿姨脸上没能耐得住风霜。
风霜的痕迹为她添上慈蔼,她就那样微笑着,温柔又和善地,望向眼前年轻的女孩儿。
然后再启齿,是何阿姨最深刻的回忆:
“佑佑随我,都爱这口甜的柠檬红茶,他爸却老说坏了茶水的原味儿,每次都自己另泡一壶。”
呼吸猝然有一秒种停滞。
一秒钟里,汤倪的眼神却变换了万次。
她仔细凝视着何阿姨。
眸底伏藏着名为“思念”的水波,骤然冻结至干涸,寸寸褪色。从惊愕,到存疑,到克制,到失落。
逐渐涣散,逐渐失焦。
耳边的话语远远近近,她还是听不明白。
她还是不想听明白。
“这次还要多亏了你,佑佑在法国的围棋比赛上得了奖,虽说也不是什么大奖,但做家长的已经很骄傲了。”
当玻璃杯结满水雾,将手掌徐徐shi濡,汤倪才恍然发觉掌心余温已被冰水渡冷。
心又何尝不是。
“佑佑成绩不是很好,只能说中等偏上,我跟他爸为了他升学的事情都愁坏了,不然也不会让他折腾老远去参加比赛。”
汤倪撩起眉睫,默不作声地茫然环顾。
客厅的墙壁上、电视柜、茶几、窗台……所有能摆能挂的地方,放置着各种三口之家的写真合照,笑容绚烂,幸福洋溢。
照片里,佑佑永远被保护在中间位置。
从幼弱男婴长到正茂少年,他的父母一刻都不曾缺席过,清楚分明。
“汤倪,你是大姐,升学这方面你是过来人,你说有没有什么途径能帮……”
徒然“铛”地一声。
妇女喋喋不休的后话,被对方落杯的轻叩声打断,重而有力,决然得彻底。
“够了。”
汤倪收紧shi漉漉的右手,指节蜷攥得发白,“已经可以了。”
细长指尖用力刺穿柔腻肌肤,扎入皮rou之下,掌心处的娇嫩不堪重负,旋即殷红的黏稠微微洇涌,染玷了她的指甲。
“就当可怜可怜我吧。”她眼尾有血丝覆缠,声音涩哑得不成样子。
何阿姨竟在那一刻不敢吭声。
然后听到女孩儿喊她:“妈妈。”
她们之间太久没有出现过的称呼,让本就疏离的两人更加陌生。
分明促膝并坐,我们却天各一方。
汤倪站起身,慢慢抬眼逼视着她,逼问她:
“能想象吗,有一天我与亲生母亲同在一个屋檐下,竟然只能以客人的身份自居。”
妇女的面容不出意外慌愣了。
她呆呆地望着这个从小让人省心的孩子,看着她此刻与往日牌桌相见时完全割裂的气场。
听着她,声色淡然到绝望地,道出种种从未袒露的伤心话。
“你为佑佑赢得围棋比赛而骄傲,担心他考不上大学,担心他在法国的两个月会不适应,你担心他所有的一切,却从不肯施舍给我一丝一毫的关怀。”
“佑佑是个好孩子,他没有任何错,可我真的嫉妒他,妈妈。”
直视着母亲一言不发地沉默,汤倪的眼底愈发充血,话音走调:
“他十七年来拥有你全部的爱,是因为我在七岁那年彻底失去了你的垂青。”
“你从来不会关心我的学习成绩,不知道我也在国际芭蕾舞比赛上拿过奖杯,不明白我孤身出国吃过多少亏,更不会懂我这些年独自奋战在职场上,遭受过怎样的煎熬,咽下过多少委屈。”
室内暖风的温度过高了,空气似乎无从回旋。
陈年里那些不可名状的伤痛,仿似换季时动物脱褪下溃腐的尸皮,萎靡枯瘪,翻出来会作呕,放回去又不甘心。
如果可以,汤倪宁愿让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恶臭事永远烂在心里。
但偏偏啊,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放过她。
“如果不是这次我还算有点用处,恐怕您这辈子都不会主动联系我吧?”她忽然这样问。
汤倪的语气很坦然。却如平地炸起的一声闷雷,惊得何瑛整个人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