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这是对此刻画廊里的客人们保持的体面及尊重。
他用“无趣”来评价自己的作品,这是在汤倪面前决然放低的姿态。
——他一向心甘俯首的姿态。
汤倪沉默了下,没再坚持,跟随他缓缓走进另一方黑色的密闭空间。
这里的静谧囿于昏沉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甚至连地灯都吝啬安排,大有被关在密室逃脱的最难关卡的困顿感。
即便没有夜盲症,可所见视野突然一下子堕坠入黑暗,摸不到边际的空间搭建沉静感,触不着底线的维度交织失序感,二者感觉太过饱满。
饱满到令人发慌。
汤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听不到向杭生的。
她会因此而不安,但素来习惯性披裹镇定外衣的第一意识不允许她透露不安。
于是汤倪没有出声喊他,只是象征性清了清嗓子,意图扰断当下的沉静和失序,以此夺取回几分安全感。
当她音落——
只听“啪嗒”一声,某种金属开关被有力触按下。
视觉感官在这一刻溅起波动。惊破沉静,终结失序的黑暗,直到另一种色彩溜进视线范围之中。
汤倪瞬即抬眼,面前是纹路黯淡的黑色墙体,长七米,宽四米。
后方光学仪器猝然投影过来一束光,打在墙上。
光晕扩散呈大椭圆形,色调自中心血红向外晕染,至落日橙红,至边缘橘黄,散射出朦胧又华丽的虚幻。
仿似泅渡住傍晚的黄昏余晖。
细腻柔和的温情气息,醺醺然的致幻美感,倾尽放绽出类似神性的宗教美。
光影之下,一幅黑白色调的画作逐渐清晰地展露出来。画卷恰好与投影的光晕大小一致,被封存在透明的橱窗里。
与暖色调的光色不同。
饶是汤倪这样不懂画的外行也看得出,画作上的色调Yin郁灰暗,笔触粗犷野蛮,画面轻重有序。
整张画作支离起凋萎枯衰的视觉语言。
天空线条极度扭曲,星宿燃烧。
画面中心,巫师伫立在高坡上,身披战袍,手执魔杖,指天祭法。
万物糜烂,生灵溃败。
荒野陈朽凄凉,篝火翻腾,水渠涸死;遍地弥留下尸骨残骸的狼藉,剖心露肺的,皮rou开绽的,满目疮痍着。
如向杭生所言,这幅画与之前红蓝墙上的意象画很不同。
它很写实。
所以画的主题,汤倪看懂了。
这大抵是在远古时期,某巫族部落举行的一场祭祀仪式,可族长请来的巫师却背叛全族。
是巫师,擅自发动了Yin寡巫毒。
是巫师手里的魔杖,毫无人性可言地掠夺着画中一切生物的生命。
汤倪不禁多留意了一眼那根魔杖。
在整张平面的黑白画上,唯有魔杖头的位置看起来像是立体的,呈浅红棕色,她走近观察,这才发现那里并非是着色上去的颜料。
而是一颗真正的钻石。
钻石镶嵌在橱窗内的卡台上,远看便与整个画作融为一体,上升成为点睛之笔,相互成就。
汤倪暗暗震惊。
就算再不懂画也该明白,这般恶魔式的创作手笔,除了向杭生以外,再没有谁可以驾驭地如此淋漓尽致。
——他最喜欢Jing神自毁。
她转身,目光穿透细雾似的光络,游移向投影灯旁的男子。
向杭生还捧着大束铃兰花在怀里。
他斜斜地倚靠在灯架上,身形半隐在暗影中,额前碎发散乱又蓬松,稍稍遮蔽眉眼,鼻骨线条Yin柔,衬得面容有几分说不上的忧郁。
当接收到汤倪追寻而来的目光,他轻轻歪头,似笑非笑地挑起眼尾,微微昂首,示意她继续向后看。
汤倪不明所以地回头望去。
下一秒,黄昏色的投影光晕已消逝无踪,视野再度溺入黑暗。
她慢慢适应着黑暗,听到向杭生的脚步渐近。
他站在她身旁,担心她看不清楚,向杭生没有多说什么,指骨径直握上她的手腕,将怀里捧着的大束铃兰花递给她说:
“姐姐,帮我拿一下。”
汤倪依言接过花束。
这时,橱窗里的卡台后方乍然打出一道光。
光线透过钻石折射、裂变、重塑,由白色凝烧成浅红棕,沿着黑白线条反打回壁画上。
反复游离,徐徐覆盖,最终重新挑亮整幅画卷。
向杭生拉着汤倪站在偏左的方位。
随着视角移动,被钻石烫红的光丝击穿冷感,使线条在流动,颜料在发散荧光,整幅画面与之前竟截然不同。
这更像是一副新的画作。
在没有钻石反射的光线下,巫师是罪恶的化身,摄魂取命,噬血抽骨,万物因他而惨死,生灵因他而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