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事, 一一告诉我。”荀宴平静道,“如有一句虚假,明日菜市口定有你的位置。”
大当家苦笑,“当然,字字为真。”
十几年前的记忆,任何人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模糊,它们掩藏在悠久的岁月中,早被时光一层层压到了脑海深处。
再次翻出,难免会有缺漏。
起初,大当家也是如此,可随着话语展开,他说得越来越流畅,当时的场景画面,也仿佛犹在眼前。
荀宴的母亲云氏,实在是个很温柔的人。
无论第几次回忆,其中细节可能会遗忘,但唯独这种感觉不变。
温柔、聪慧、知书达理、乐观……她的优秀品质,不胜枚举。在此之前,云浪甚至不知原来世上还会有这样美好的女子。
即便疑似被情郎抛弃,即便被赶出家门受人唾弃,她也没有整日忧郁,连泪水都很少见。
云浪最常看到的,是她温柔地抱着儿子轻哄的画面。
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他曾经想过,如果这是自己的亲姐姐多好。
可惜,他们自认是纯粹的姐弟情,却抵挡不住周围的流言蜚语。
云氏的家人不曾管过她,却在听到流言时找上门,说要用家法处置她这个“荡|妇”,还要废了他这个jian夫。
因此,云氏给他银钱让他连夜逃走,不再回来,并令他好好读书,才能找到一个好生计,不用再四处流浪。
云浪犹豫一瞬就走了,离开后的几月还有些担心,后来随着谋生的艰辛,此事也就慢慢不那么牵挂了。
至于读书?他深深觉得,云氏就是因为读了太多书,才会变得那么温柔,以致容易受人欺负。
所以,他坚决不去读书。
荀宴分辨得出,云浪所言几乎都无虚假,话语中的那个人,的确是他的母亲云氏。
云浪说出的这些,填补了他在记事之前同母亲相处的空白。
此刻,他已能想象到,当初母亲是如何温柔地抱着自己,那怀抱柔软清香,永远向他张开。
“哦,对了。”大当家忽然补充,神色颇有古怪,“我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
“什么?”
“我问她,是否怨恨让她沦落到这个地步的人,她说……”大当家微顿,“她说起初恨过,而后觉得不应该,一晌贪欢之罪,并非全都能怪罪在男人身上,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何况……她有许多事要做,有珍宝要守护,这些都需要花费大量心神,而恨一个人,是最不值得的。”
大当家唉了一声,“她是真正豁达之人,值得敬佩。”
荀宴微怔,像是有什么东西冲破匣门,奔流而下,以致他站在了原地没有任何表情。
许是因为母亲的经历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大多数人臆测她时,都会自动给她笼上一层忧郁,认为她内心凄苦,时刻忍耐而已。
说实话,荀宴也是这样想的,他总觉得母亲的温柔更多是在强撑。
即便临终前她说过那样一番话,他依旧无法释怀,心中带着对母亲的同情和悲悯走到了京城,更将这种心情和皇帝牢牢绑在了一起。
他认为皇帝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消弭母亲曾经历的种种艰辛。
如今才恍然意识到,身在此山中,不识其中意。
他竟然还没有一个外人能理解母亲。
她说的一直都是真心话,并希望他不要为此缚上枷锁。
兀自沉浸在回忆中,荀宴对大当家所说的可令山寨众人服从于他的话都不再细听,出了柴房。
短短的甬路被他走了一刻之久,若非钟九赶来打断他的思绪,他还不知要出神多久。
“公子,京中来人了。”钟九满脸喜意。
荀宴颔首,迅速随他去见客。
来人乃是总管全寿身边最信重的内侍福有,另有四位侍卫相随,其后是三辆大马车,似装了满满的货物。
“荀公子。”福有笑了下,“瞧咱的这张嘴,如今应唤郡守大人了,不知我们九公主殿下何在?”
“在房中。”荀宴看向钟九。
钟九立刻领意,“公公稍候,我这就去唤殿下,殿下应在房中读书呢。”
他倒是不忘给静楠树个好形象,但片刻后,随他一起出现的小孩发间、身上都带着雪,鼻头和手抖红通通的,方才明显是在玩雪。
福有咳了声,只作不知,“殿下,年关将至,圣上赏了年货若干,另有一道圣旨,需要殿下接。”
接旨之类的词,于静楠而言极为陌生,其中礼节她也丝毫不懂,便仰头疑惑地看去,眨眨眼。
“这……”福有为难了。
好在荀宴立刻带领小孩行礼接旨,福有才展开圣旨。
圣旨并无什么特殊内容,无非是将给静楠编造的身世重述了遍,感念她年幼失恃,又因她此处身在天水郡,特将天水郡赋税纳贡都划给了她,让她成为当朝第一个享有一地赋税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