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能感受到做这些的人,心中的悲悯和对生命的尊重。
无论人怎麽坏,生命消逝这件事,还是需要被尊重的。人生不平等,死也不平等,但至少,人还有能力,尽量平等的尊重对方。
如果有神的话,大约也会这麽说吧。
盖衣服、阖上眼睛这些事看似没有意义,死者早已看不到这些,但大约还是有某种“意义”存在。
繁缕以前不懂,现在也不很懂。但他现在会想,如果学者他们还活着,大概比较喜欢这样,整齐地躺在那里。他们应该会希望对方用对人的态度尊重他们,而不是视他们为一团吸乾养分後抛弃的渣滓。
这是一个曾身为人类的生命,对人类的最後一点温柔和悲悯。
从此以後,再也没有人看见繁缕和兰的身影。
物换星移,世界依旧持续下去。瘟疫终於过去,三分之一的人活了下来,他们哭泣欢呼自己的幸运。
但没过多久,那些人又开始互相杀戮,自已为受到神的庇护。有人想成为帝王,用铁和血建立新帝国和高大宏伟的城墙,接着被时光侵蚀崩塌。世代轮转,重复生与死的循环,人们忽然发现,有一样事物似乎亘古不变。
黑色山脉中,有一棵巨大的树。它直入天际,看不到顶端,且还在继续成长。有些民众开始信仰崇拜它,并称之为“世界木”。
於是有一小群人们组成了探险队,他们是想知道世界秘密的那种人,是想跨越神与人界线的伊卡洛斯。那些探险者们花了一个月,死伤过半,仅剩下三个人时,终於抵达树下。
他们脸上都是污泥,疲惫不堪,身上满是伤口,又饿又渴。但他们毕竟到终点了,这是一场胜利。
他们以为抵达终点时,自己一定会兴奋不已,但当他们终於抵达,仰头看着巨木的同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是超出人类想像的奇幻场景。眼前是淡绿色半透明,像翠玉一般的巨大树干和枝桠,都大方的伸展开来,占领大半个天空。茂密的叶片则如深绿的翡翠,边缘厚而形状圆润。整棵树大得难以测量,就像一棵不可思议的琉璃树,另一个世界或维度的存在。
许多光团轻轻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雪。其中最年轻的男人伸手接起,那东西又轻又软,是一团小小的、刚萌芽的种子。
“……这是怎麽回事。”他看着自己掌中的东西,喃喃自语。没有人回答他,因为没有人能回答。他们像第一次看见极光的人,沉浸在这种异质的不可思议中,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他们才从震撼中清醒,缓慢的动作起来。先是测量尺寸,取标本,检查附近的土壤和生物相。年轻的男人身手敏捷,他负责往上爬,从上方观察情况。
没多久,年轻人就爬到一定的高度,但他停了下来。他大声惊叫道:“里面有一个人!”
这边已经有一定高度,距离下面很远,没人听清楚他在说什麽。年轻人“啧”了一声,伸手想将对方拉出,但枝桠不满的推开他。
──枝桠动了?
──就在刚才?
年轻人完全愣住了,他觉得世界似乎不是自己认识的世界,他厚着脸皮小声地问:“喂,树先生,你会说话吗?”
风吹过树叶发出飕飕声,没人回答他。
年轻人觉得自己有点傻,又敲了敲树干:“哈罗,里面的大哥,你还活着吗?”
还是一样,没人回答他。
年轻人觉得自己更傻了。这个人不知在树里过了多久,大约早变成木乃伊。不过,他看起来就像在沉睡一样,面容温和,一点都不像死者。
“虽然不能跟你说话,总觉得,你生前大概是很不错的人,而且现在也很幸福。”年轻人咕哝着,敏捷的滑下树,和同伴会合。
他告诉同伴树中央的人,而地面的同伴也收获不差,他们找到一台老旧的仪器,还有放在一旁的录音笔。不可思议的是,虽然样式和年代都很古老,这些东西居然都还能用。
他们打开了录音笔,屏气凝神。在开头的杂音过後,一道温和的声音流泄而出。
“终於有人来到这里吗?你们好。我不知道你们的来意,但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们,这里曾经发生什麽事。”
“在此之前,我想先谈谈我自己。我叫繁缕,一种植物的名字。那是生长在田野间,会被农夫拔掉的杂草。但它依然顽强地活着……”
三个探险者坐在琉璃树下,静静的听着繁缕温和的叙述,从可怖的瘟疫,到遇见美丽的兰,还有最後疯狂仪式下的茧。
植物的根占领广大的山脉、原野,看起来比帝国脆弱,一把火就可以摧毁,但他们将生生不息,直到永远。
即使今年的花朵枯萎,所有枝叶都会记得他。即使完全死亡,记忆也会传递给下一代,明年新生的花朵,会继续爱他。
对繁缕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宏大的爱情。
植物的爱,比帝国扩张的速度缓慢,但更加辽阔,且……永恒。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