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伯见他动作缓慢,拧了眉大声道:“你系哑仔,唔系聋仔呀!拿拿林拎嘢过去,一阵唔好出嚟!”
冰室门面稍小,进不了太多人,不过林展权与他两个手下以及鱼仔忠身份不同,自然能坐得最宽敞的卡座,其余十几个青壮便按这回突袭如意坊的功劳排序。看了眼略有脏污的墙壁,鱼仔忠面上显得有些局促。而对面的林展权却似乎浑然不在意,饮了口茶水,温和道:“阿忠,你跟咗阿强几耐?”
林展权一双利眼从他不安的面上略过,移向战战兢兢又难掩崇敬的人群,最终笑道:“唔洗紧张,大家为和兴胜立咗功,宵夜我嘅。”
一、(普通话)
阿虎等人闻言都面露笑意。
话间,身材矮小的邓伯跑来添水,回身催促道:“哑仔,拎啲嘢食出嚟呀,我讲咗几次啦,唔好要人等!”
一旁,鱼仔忠小心翼翼地引路:“林生,不如去嗰边的邓记冰室”
厨房间里传来些响动,场中有人抬眼去看,便见一个影子挪出来。近前才见得是个半长乌发遮了脸面的少年,身形十分纤弱可怜,露在衣衫外的臂膀腿杆也极细极白。
此时天色已晚,散工后的几名苦力坐在街边乘凉,颇为羡慕地看着远处的工头吸烟。寮屋这些人果腹困难,烟也抽得最下等,平日乐趣除了偶聚小赌、逢喜浅酌外寥寥无几。
众人哄哄闹闹地涌向街口。
夏初傍晚,新界尖鼻咀码头近水摞着大大小小的旧货柜,一堆麻袋歪斜躺倒,引得无数蚊蝇嗡嗡作响。
鱼仔忠原本吃了一惊,闻言认出他来,心中倒松了口气,只想赶紧息事宁人。他转头对林展权道:“林生,呢哑仔半个月前俾邓伯喺岸边执返嚟,应该喺嗰头过嚟嘅。佢冇得食衫都冇件着,喺垃圾堆里边生活,邓伯心地好,咪收留佢打工啰佢哑嘛,人又蠢蠢地,冇见过咁多人,先会”
“权哥。”
码头一带是和兴胜的地盘。从洋湾到禾元路的所有寮屋男丁,即使不混字号,也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闲谈间,身穿紫红色旗袍的艳妆女子露着白腿从三人身边走过,脂粉带起香腻的风。
距岸不远是贫民居住的寮屋,烂木头和铁板隔出蹩仄的容身之所。码头苦力每天从这里去货站做工,日出到日落可结一笔快钱,而这笔钱很快会按份作家里的嚼用、打点工头的零碎和缴给字头的会费。
对阿虎等初入会不久、一心想着通过搏命得到上面青眼的底层四九来说,见林展权是激动多于畏惧的大喜事,毕竟话事人几乎不会这样容易见到。
于他们而言,话事人在昨夜之前只是个高高在上的名词,可到今日却能眼见林展权请他们的酒宴宵夜,实是在在吃进肚里填个饱。人群中立时有了议论:“林生肯洗钱,人又好,跟他捞实无走鸡。”
邓记冰室是菜市街上的老店,开了近二十年,大多卖些菠萝油、蛋挞、柠檬茶之类。店主邓伯稍显吝啬,平日不肯叫人多占一丝一毫的便宜,但对着鱼仔忠这条地头蛇却一贯客气。尤其早前听闻元朗话事人要来,更笑得殷勤至极。
林展权松了手。
名唤哑仔的少年闻言上前,刚放下那碟西多士,便被邓伯往后厨推了一把,手足无措地差点跌倒。好容易扶住卡座后背立起,竟怔怔然立在林展权面前,伸出一只白皙细嫩的手,想去碰他。
他一扬手,道:“冇事,误会嚟啫。”
这等景象对青年力壮的劳工已是难得刺激,其中一个心中作痒,故意跟在后头
鱼仔忠心下一喜,忙道:“三年半。”
阿虎忽然起身道:“忠哥,呢个系嗰个大陆嚟嘅哑仔呀!”
林展权略一颔首:“走。”
鱼仔忠赶紧上前,满脸堆笑地招呼:“林生!”
五十分钟后,一辆轿车驶来,在街边等待已久的人群前刹停。
少年没什么功夫底子,被制住期间痛得张口也发不出声,确实是个哑巴。而且身形很羸弱,像鱼仔忠所说的内地“灰鼠”。但看着被自己捏出大片青紫的细瘦臂膀,林展权总有些莫名的微妙感,一时半会却又想不出是什么。
不过他很快又失望起来,因为林展权未多问与他有关的事,只询了这回一战扬名的几个青年人,表示若真有好苗子,今后有意向升他们做红棍。阿虎等人听了自然十分兴奋,鱼仔忠未探得扎职消息,微微沮丧却不敢露在眉眼。
林展权红棍出身,平日处事又如刀尖行走再警惕不过,立时伸手攥住少年手腕。而他身旁两人反应极快,已将他整个按下,腰侧尖刀更是高高举起!场中一片混乱,邓伯在旁惊得腿脚俱软——做生意的,最怕就是被砸场。可今日就算被砸场他也只能认了,这间小庙开罪不起大佛。
手下一人十分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现年三十二岁的元朗话事人林展权起身走出。他生得剑眉星目、直鼻棱唇,颇有几分朗然气概。且身形高大,较面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前的四九们要健硕许多,引得众人压低嗓门小声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