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说她穿得少,她忙递一只手过去。天晓得他还会关心她多久,但是有一日,她先受着一日,没有的那一时再说那一时的话,她有这心胸。
看她一张笑脸在眼前晃,他心情又好了些,窝憋气消去一点儿,可是刚刚对着她使过厉害,还捏着天子的架儿,一时半会儿放不下来,刚问她穿得少已经嫌自己嘴快,不便马上腆着脸应她,只含混地抓紧她柔软的小手,拉着她往屋里走。
等他打了两个喷嚏,才回过味儿来,就算跟皇后不对付, 也不能去景仁宫气她。他曾应许她, 以后都只在她身上用心, 只对她一人好, 刚竟说出要去景仁宫的浑话。瓜田李下,就算真的去看三阿哥也得帝后夫妇一同去,要不他孤身谒宫,指不定传出他宠哪个嫔妃的糟心话,再遇上什么糟心事:宁妃和谨贵人下药的事儿还历历在目,他腹泻了几日,将将好些。
她日子浅,不怎么吐,但是天天不舒服,腰酸。今儿福临跟她揉搓半天,又摸又硌的,她尤其难受,站着就觉得肚子往下坠。多亏冬天穿着斗篷,她双手藏在斗篷里,一手扶着腰,一手捧着肚子,倚着宝音站着。
所以等福临到了,她松口气,看他的神情就难描难画:高兴他终于来了,再多一会儿她立不住了;身上不好受,那笑就勉强;再想到乌云珠,他刚破天荒对她使气性,掸着衣襟走了,多半是因为他的那位襄亲王福晋的弟妹,她心里有点芥蒂嫌隙。
正在心里杂七杂八想着,听太后唤福临:“皇帝,来予身边坐。”他的凉手恋恋不舍松开她温热的手,她垂着眼睛看他的袍子角越走越远,终于从视线里消失了,还不敢抬头,恭敬站在殿下。
心里想着, 不知不觉又踱回坤宁宫,他抬头见“坤宁宫”三个大字,心里一阵安宁, 丝毫不犹豫, 摆着长腿迈进去。
及到殿里才发现她不在, 常见的伺候的人也都不在,一个脸生的小太监抢上来禀:“万岁爷,娘娘已经往慈宁宫去了。”
“怎么穿这么少?”他看她斗篷颈下没有毛峰,镶边也不是皮子,猜是夹棉的。刚还气她,一看她脸被十一月底的风吹得苍白,忍不住脱口而出问一句,又伸手去拉她的手。
他忍不住卸了劲,叹口气,把盒子盖盖好,重重顿在桌上,转身往宫外走,一边说:“慈宁宫,麻溜儿的。”
果不出所料,金花正在慈宁宫门口等他。一扭头看到他,露出一个说不上是哭还是笑的笑,怀着心事,轻迈了两步走到舆旁,等着他落地。
福临顿了顿,扭着身子朝金花那侧,往外看,苏墨尔正指挥小宫女关门。福临看金花,她也正微微仰着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随着小宫女关门一缕一丝暗下来,清澈如水的。他天子的架子全然落地,拉着她说:“走。”
帝后迈进慈宁宫殿门,苏墨尔磕个头,迈出殿去传话“叫散”:“太后不舒坦,嫔妃不必进来,散了罢。”金花随身的宫女太监只跟进来一个宝音,其余的乌兰等人都被拦在宫外了。
他“嗯”一声,继续闷头往殿里走,她的胖猫儿卧在炭盆旁的锦窝上,梳子搁在梳妆匣子旁,刚梳头的桂花油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她身上的甜香味儿,幽幽暗暗……她大约刚走,他躯着小太监还能赶上她。
金花正想着,听太后说:“今日有事,是该穿得隆重些。”她细看过太后的朝服,不敢再抬眼,垂头垂手恭敬立在殿下,心想什么事儿?刚苏墨尔去坤宁宫传话只说皇后务必快快来,结果来了皇帝却没到,她只得在寒风里等他。
她从斗篷下送出一只手,接住他的,说:“我不冷。刚皇额娘遣人叫我,着急,抓了件衣裳就出来了。”又掀了掀斗篷,露出老紫色的丝绵袍子,是她病中常穿的,“贴身的衣裳也没换。”她调皮摇了摇头,“一会儿皇额娘嫌我穿得随意,表舅舅帮我说两句,挡一挡。”
等进殿,太后穿着朝服端坐在上首的宝座上,皇帝清了清嗓子,说:“听说皇额娘有恙?身子不适,穿得这么沉重。”皇后磕过头,爬起来定睛细看,太后穿了朝袍、朝褂、朝珠、披肩,辉煌隆重。朝服穿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分量不轻,而且不舒服,胳膊都弯不动。若不是宫中有仪式,平日里谁也不穿它。太后今日穿成这样……
太后威仪的声音呵斥一句 :“皇后,知罪嚒?”
一句把金花问懵了。抬头看太后,太后一脸胸有成竹,话是对着自己说,眼睛却盯着皇帝。太后问的是哪样罪?若是问肚儿里这块肉……她轻慢地摸了摸肚子,再看太后,太后的神情没变,皇后猜太后说的不是孕事,这时她才忍不住得意,孕事瞒了个铁桶一般,
往妆台上细看,他刚掷下的蓝绒盒子静静搁在梳妆匣子旁。伸着细白纤长的手指,“噗”拨开,里头的大金刚钻光彩夺目,她果然没戴,如此轻巧地撇在此处。这么想又心里窝憋,她要是自己戴了,得意地笑着在他面前晃就好了,这场闹就算完了;没戴,刚闹了那一场说不定她往心里去了。小两口都委委屈屈的。
就像霜打的茄子, 心里凉, 身上凉,精气神儿也萎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