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人呢?车厢里亮着小灯,窗帘垂下,小小看不到飞驰的列车掠过的平原、树林、田野、房屋、城市。
邮递员的身影在沙滩上了。小小看见邮递员过了呼龟石下街那座两块石板搭起来的小桥。那儿有两三个院子相互错开,一个低矮的缆车道下的洞。他消失在洞口。邮递员选择一条近道,可能是那排木房没有信报纸。小小听到母亲在叫他。他走进屋里,掩上门。
母亲说,小小你能不能换一家店抓药。我讨厌那药味。她说自己就是浑身无力站不起来。
小小尽可能平和地说,你不能老这样躺下去。开学我会回去,你怎么办?我不能再误了功课,最后一年了。
再说吧,再说吧。母亲不耐烦了。“小小,你上街,就为我买点苋菜了,妈喜欢吃这种菜。”这种菜炒熟之后,那菜汤红似血,菜叶软绵绵。小小想母亲心一定很狠,喜欢这东西。清明时节苋菜和着大蒜烧,可以驱鬼神,而且一年四季不生病。
这说法叫小小怀疑,但母亲总是要求,从不回报的态度使他觉得母亲不仅心狠,而且异常冷酷。直到某个夜里,他突然醒来,听见母亲在说话:“他错了呀,他错了呀!”
小小知道母亲在说父亲。但他不知是不是梦话,就撑起身,掀开一部分门帘,看见母亲像小小把她放在床上时一样靠在床头,侧身对着门。小小感到母亲望着门的目光在等待着什么,她在父亲死后那几天居然一滴眼泪也未掉,街坊邻居都在奇怪,世上竟有如此硬心肠的女人。不过,世上也有他这么硬心肠的儿子。小小不祥地想到母亲在余年会这么一直拒绝下地,会这么蜷缩在床上,侧着身子,头靠在床上。她的脸不清晰,小小还看见她躺着的地方一片模糊。小小努力回想父亲的模样,他很难勾勒出父亲阴沉的脸:深陷下去带血丝的眼睛,闪出逼人的冷气,鼻子宽大高耸,像个小山丘。那嘴,经常发出小小听到仇恨在心的话。父亲并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生豆芽的小市民商贩,他曾是戏剧学院导演系毕业的大学生,他是导演。不管穿什么破衣,做什么下等活,抽什么劣质烟,也不能遮挡他艺术家的气质。小小想可能父亲全然不是岁月雕刻在自己心里的形象,他可能生得仪表堂堂、五官周正,双眼炯炯有神,而非常适合做生豆芽这类活计。父亲想做什么就能做好什么。小小突然渴望瞧一眼父亲的照片。他翻开抽屉,没有。他打开衣柜,把柜子弄得哗哗响的声音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问小小,你在找什么。
照片。小小硬硬地吐出两个字。
母亲笑了起来。小小第一次听见母亲笑,凄厉又尖刻。他有点芒刺扎背脊的痛感。
“妈,你笑什么?”
母亲停住了笑,用手敲了敲衣柜,以作回答。
小小蹲在里间地上,他从母亲的笑里,捉到一丝蛛迹,他发现母亲的笑有种胜利的兴奋,那蓝色的火焰冒着很高,葬礼第二天,在江边沙滩上,母亲交给他一大包东西,要他烧掉。他记起来,除了父亲的衣服、鞋、伞,还有一大堆信。有些信是父母的字迹,有的不是,有的一看就是女人写的,字迹娟秀,叫父亲很亲热的称呼。小小不想看,通通放进火里,有几张照片,有父亲母亲的结婚照,母亲没有穿旗袍,而是穿一条白色连衣裙,父亲穿着西裤,扎着皮带的衬衣上系了根花领带。小小还看见自己坐在母亲怀里,父亲站在母亲背后的三人合照。他心不软,手也不软,扔进火里,看着火焰一点点将照片上三人吞没,自己当时不也感到一种从未有的轻松吗?
小小突然觉得父亲、母亲和他自己实际上都非常可怜,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扭曲,是一错再错。他小时常常诅咒这个家,怨自己生错了娘胎。现在他明白,谁也没有错,谁都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烧完父亲的遗物,他进了家门。母亲很安详。就像此时此刻,她侧着身子,注视着门口神色一样。她不允许小小闩死门,夜里也不让。小小发现母亲喜欢听脚步声,家里不管来什么人都高兴。到家里来的人不外乎查电表、看水表、收房费、收水费、电费的人。小小从没见过来亲戚朋友。母亲嫁过来后,就和反对这门婚事的所有亲人朋友断绝了联系。
母亲对小小说:“你听见没有,别让他呆在家里!”那是父亲火化后的当天,母亲指着桌子上用白布盖着的骨灰盒,“我看了心烦!”母亲告诉小小如何处置骨灰盒的方法。她将痰盂移到床前。小小想那一刻开始,对,就是那一刻,母亲便以躺在床上生病的形式对待自己,而不是对待这个世界。
小小看着母亲平静的样子,她连眼睛也未眨一下,那轻松在伪装与真实之间,让人难以判断。他乘船到家几十公里以外的长江下游,按照母亲指定的地点,将父亲的骨灰盒沉入翻卷不息的江水之中。船继续开着,江水被船剪开两排白色的浪花。江面上的天空又蓝又深,江鸥似乎从江水与天空的空隙处飞出,紧紧尾随船。这些尖叫着的白色鸟儿经常出现在小小的梦里,它们站在小小的身上,用嘴啄他。他关住窗,盖住床单,但鸟啄破窗框,一群又一群地扑进小小的房间,母亲在赶鸟,小小嘴里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