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辞是孤儿。
五岁那年同姐姐一起在城郊的清溪河边被先生捡到。
先生是沈太傅的学生,姓杨,至于叫什么,温辞不大清楚,兴许别人提过,但她没留心。
杨先生在长安的西郊有间学堂,温辞和姐姐就住在这里,大抵是托沈暄和的福,学堂里也有些家境煊赫的公子小姐,免不得性子娇气,总体上倒还算好相处。
学堂的日子虽然乏味,不过安逸。
当然,这是在没有遇到沈暄和之前。
温辞还记得第一次见沈暄和。
也是夏天,大雨。
学堂放得早,唯独她被留下来罚抄《诗·七月》,三百遍。
从午时到申时,手腕酸疼,笔杆逐渐拿不稳,墨迹粘连,温辞翻动纸业空档,悄悄抬手伸了伸腰,窗外暴雨如注,雨水像牵连不断的珠线。
屋檐下不知何时立着个俊秀的男子,白衣胜雪。
温辞的笔没拿稳,刚抄完的诗集被松烟墨泅shi,她眨了眨眼睛,神色懊恼,额上的几根软发自然翘起,一袭红色的襦裙,在Yin暗的天色中格外亮眼,像石榴花,一簇簇的红,明艳生动。
你是谁?
她干脆放下笔墨,跑过来同他说话,走到他跟前时,又后退了几步,筋惕得有些多余。
沈暄和让人望而生怵。
一半是因为他的眼神,淡薄到不掺杂任何欲望,让有私念的人自觉胆怯,另一半是因为他的长相,风姿特秀,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当然,这些都是温辞从书中背来的句子,如果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漂亮得有些过了头。
小姑娘下颌处沾了点墨,乌黑的眼珠直溜溜的转,她又问:你可是来找先生的?
沈暄和收起雨伞进屋,满身的水汽逼近,她退到桌角,纤细的手指抓着捉着檀木桌案,暗自的紧张。
他笑了下,点头,道:正是。
那、那你等等。温辞也跟着笑,我去替你找先生。
说完,她一溜烟的跑开。
沈暄和眨眼,只看见鲜红的火影,瞬间消失在漫天的雨雾中。
那天后,温辞就自告奋勇每日下学后打扫学堂。
沈暄和来得次数不多,可次次都能被她碰见。
更多的时候,杨先生会直接在学堂里跟他交谈,聊得多半是朝堂上的事情,温辞很少过耳朵,就算过耳朵,也只能听见男人和缓的嗓音,如风吹麦浪般,沙沙声响。
朝堂事情复杂,沈暄和很少生气,更多时候是端坐在案桌前,偏头思考。
这时,温辞便隔着窗舷看他。
他的脖颈很长,颈部肌肤细腻得如同霜雪,依稀可见淡青色的脉络,蜿蜒而下,瘦得过分了。
偶尔,他也会发现温辞的存在,但是不在意。
朝中这样看他的姑娘应该很多,不然他不会这般自然。
温辞得出结论,日后看他时,就更大胆些了。
有时候,沈暄和和先生的讨论僵持不下,气氛沉默,恰好温辞又在场,他便会随口考问温辞几句功课。
他翻看温辞记录的簿子,罚抄停留在《七月》那一页,便问:你可知这诗写的是什么内容?
温辞点头,脆生生的回了两句。
沈暄和笑,那你可知先生为何罚你?
这可让温辞为难。
倒不是回答不上来,而是她干得荒唐事太多,每次领罚,自己都记不清领的是哪件。
是因为我打碎了那只龙窑煅烧瓷碗?
沈暄和摇头。
因为课堂上打瞌睡?
沈暄和还是没说话。
七夕时和姐妹们偷偷喝了桑落酒?
温辞急了,总不能是因为我字好看,所以先生让我多抄几分留着传世吧?
沈暄和一口茶水未咽下,笑出声来。
他平日唇角扬得很淡,这会儿笑容直达眼底,和煦如朝阳,平添几分暖意。
温辞松口气,暗自有些得意,起码她把人逗笑了。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放松,只听沈暄和道:先生说,你人机灵,脑袋也聪明,就是生来性子淡薄,所以经常罚你抄这些有关农活时序的诗句,体会体会民间疾苦。
温辞想着要温婉点,嘴却忍不住,沈太傅,常人在你面前,难道还体会不够民间疾苦吗?又何苦要去抄诗句?
沈暄和愣了下,笑容更甚。
静了半晌,他抬眼,意有所指的问她,所以这就是你经常出现在我面前的原因?
被他盯着,温辞有片刻慌神,脸颊滚烫得像是喝了清酒。
这是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