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没想到孙泠第二次生病,会病得这么厉害。大概是预感这次疾病来势汹汹,孙泠把他手上捆绑的锁链解开了。不久之后,他就躺在床上,昏睡过去。地下室出不去,所有的通讯工具都被孙泠藏起来了,陈村找到上次剩下的那些药,喂他喝了,孙泠的高烧却一直没有退下来。
陈村守在他床边,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所有他知道的对高烧病人的护理方法他都试过了,对孙泠都没用。半夜,外面下起大雨,雨声传到地下室,好像被一层吸音的物质过滤了,声音变得缥缈纯净。两人包裹在温柔的雨声中,所有暴烈的东西都离他们远去了。陈村看着孙泠酡红的面颊,从没想到死亡那么遥远的事会一下子拉近到他的眼前。
两天后,孙泠突然睁开眼睛,陈村以为他醒了,直起身子走到他跟前。孙泠看着他,目光没有焦点,好像是看着他,又好像是透过他看什么人。
“陈村,你过来。”他说。
陈村单脚跪在地上,目光和孙泠的眼睛平齐,孙泠却又把脑袋别过去,对着虚空喊他的名字。陈村知道孙泠是病糊涂了。
“我渴,给我酒喝。”
陈村给他倒了一杯水,孙泠咕隆咕隆地咽下去,突然把杯子一扔:“冷,我要喝酒。”说完,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双手抱住肩膀,颤抖个不停,好像他真的觉得冷。陈村拿毛巾给他擦汗,碰到他裸露的皮肤,烫得惊人,他把被子掖得更紧些,把孙泠包成一个蛹,又把这个蛹搂在怀里。
“这样会好一些吗?”
孙泠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瞪着天花板,说起胡话:“水里那么冷,冰凉的水往我嘴唇、鼻子里灌,我快要死了,你救了我,可你为什么后来不理我了,我们一起出去玩,我们一起吃了那么多次饭,你话都没对我说过几句,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格怪异,是个不定时的炸弹……”孙泠剧烈地挣扎,像一条鱼,差点从陈村怀里蹦出去。片刻后,他没有力气了,安静下来,咳嗽了一声,“我总是把事情弄得乱糟糟的,母亲离开了我,父亲不喜欢我,弟弟们欺负我,我和他们打架,他们打不赢我,从此之后又怕我,他们说我是个不定时炸弹,他们背着我说的,我听见了,我还没做什么,他们就发现我了,一脸惊恐,好像我这个定时炸弹就要在他们面前爆炸一样……”孙泠又哭起来,无声地哭,两个大大的黑眼睛,像幽深的洞,然后,渐渐有透明的泪水渗出来,在眼眶里摇晃:“对不起,对不起,我控住不住自己,他们是对的,我就是个不定时炸弹,我伤害了你……陈村,你能原谅我吗?我们回到以前那样,做朋友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吃莼菜,去喝酒,还有你给我煮的rou丝粥也好吃,我想再吃一次,我们种的葱长好了,加在粥里肯定很香……”孙泠停下来,似乎在回味,半晌,他沙哑地开口,“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我也不会原谅自己,我厌恶自己……”说完这番话,孙泠又重新昏过去了。
“孙泠!孙泠!”陈村握住他的肩膀猛烈摇晃。
那是陈村二十几年人生中度过的最漫长一晚。
如果不是孙洙后来及时赶到,孙泠大概会病死在这个困住陈村也困住他自己的地下室。孙洙几天联系不上弟弟,请人把门拆了,听到地下室传来陈村惨烈的呼号,又把地下室的门破开了,这才见到昏迷不醒的弟弟。陈村满脸眼泪地抱着他,神情呆愣,直到他唤了一声,陈村才像一个生锈的玩具那样缓慢地把头转过来,盯着他看了几秒,跌跌撞撞扑过来:“快救孙泠!快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