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譬如秦广王让亡魂还在阳世的家属修斋累积功德,以削减亡魂的罪孽,书里骂是‘贿减其愆’。佛家哪有贿络的说法?这里头方方面面,骂的全是读书人的事。”
“像他骂秦广王检点亡魂生前造业,犹如‘设匦受疏,先于徙木’,这是在讽刺上位者设置铜匦,美其名曰延恩招谏、伸冤通玄,其实就是让人告密,为的只是巩固权柄。否则秦广王既有此大神通力,能钜细靡遗录下人人生前所犯,何不阻止他们行恶,或让世人先知道作恶的代价,如朝廷徙木立法,防患于未然?
“我娘少年时离家,老宅那厢也被迫献出十王变的秘笈,引为奇耻大辱。后来我娘回圻州生我,长老们逼她交还三七经,我娘便勒索……要求换了这本,说给我当小人书撕著玩。”
“……你这是绕弯骂我输成了孙子?”
果然头两章内,每隔几句便飞来一句“龙虎交泰”、“经玄涉黄”之类的道门功诀,应风色摸清规则之后,几乎能略去不相干的内容,依序顺读功诀的部分,判断不是胡云瞎写的充数滥竽,颇有腹笥,稍微有点内家基础的人便能看出门道,无怪乎莫家先祖知是捡到了宝。
挑这种善书等级的佛经严加批判,跟找瘸子赛跑差不多,本身就是笑点。
人修习的也是秘笈缮本,并不是这一部古籍。”
“我莫家先祖悟出的十王变功诀,其实是写在另一部秘笈里,名为《燃灯续明三七经》,珍而重之的锁入老宅内室,众
应风色涎著脸道:“你怎么不说是我涉猎甚广?”
应风色笑道:“那你挺乖,这堆破烂陈纸才能留到现在。”
莫婷淡淡一笑。
往后七章,分别是碁界逸话——毫不意外又全是没听过的人名——布局论、起手式、边角定式、残局、手筋、死活题,对应〈驳五官王第四〉、〈驳阎罗天子第五〉、〈驳变成王第六〉、〈驳泰山府君第七〉、〈驳都市王第
按其目次,这书精心挑选的掐架对手,乃是流传甚广的佛典《佛说十王经》,叙述人死之后,魂魄经冥途而至阎罗十殿,秦广王、楚江王等十殿之主赏善罚恶,对作恶之人施加种种惨无人道的诡异酷刑,建构出一帧细致的地狱景象。
然而《驳十王经谬》本身,就是部极有意思的书。
从〈驳宋帝王第三〉起,这厮就不装了,照例洋洋洒洒先骂一段,说佛门如此混账,骂也骂不完,不如来聊棋罢,笔锋一转,开始讲述东洲碁道史上有哪些经典著作,各自有什么了不起的创见,又有甚不足。
也就是说,古籍只是当初启发莫氏先人的灵感来源,意义虽然重大,实际的价值却远低于武笈。就像观看蛇鹤相斗而悟出擒拿,珍贵的是经千锤百炼、无数实战印证,翔实记录下来的武技;保留启发灵感的灵蛇仙鹤,就是纪念而已,还不如炖成一盅实在。
莫婷静静等着他开口。
应风色好歹翻过几部棋经,此人所举他竟闻所未闻,字里行间那股洋洋得意扑面而来,就是要让人明白:老子是故意的。没听过是罢?你们这帮孤陋寡闻、不学无术的菜鸡!
“没绕,我就是这个意思。”
但如此明彰,欲盖何处?
狱十王变》的原本。”
莫婷扬了扬柳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佛说十王经》里,非是依阎罗十殿分的章节,此书逐章以驳,本身就非常奇怪,可说欲盖弥彰。
“……把序言和头两章里的佛家换成儒家,也全无扞格,说不定更流畅些。”应风色忍着笑娓娓续道:
“我是在《驳十王经谬》里学的棋,论辈分,你得喊它‘祖爷爷’。”
既是驳十王经,写书那人索性一篇骂一王,以十殿阎君之名订定章节,扣除序言,正好骂足十章。应风色哗啦啦地翻完〈驳秦广王第一〉、〈驳楚江王第二〉两章,“噗哧”一声笑出来。
莫婷低声道,连吐息都放轻许多,生怕伤到古籍。
“原来是有这样的意思。龙庭山也教帝王术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六道分执》和《三途针》是不是莲宗武学,只是全凭印象的推测,但能写出这部《驳十王经谬》的,肯定是沧海儒宗的高人。”应风色忍笑道:“这么损的玩意儿,得有多纯的腐儒成色,才能整治得出?”
开篇序言的部分,被那位不知姓字的撰写者取了个“辨正”的严肃名头,通篇却全在骂人,文诌诌地引经据典、翻来覆去,愣把佛门骂了个狗血淋头,就差没烙上“秃驴”二字;文末大笔一挥,断言这个食民之血、不事生产、弄鬼装神、侈言天道的废物点心,没半点存在的价值,济世救民,还得看我大读书人云云,陈腔滥调到了极处,让人兴不起翻页追读的欲望。
十王经非是什么宏旨伟论,讲到佛法的地方少之又少,硬要说有什么优点,就是将各种地狱刑罚描述得维妙维肖,于劝人向善之上该是颇有建树,因此在东海这种佛学式微、只有庙宇发达的地方,特别脍炙人口,老妪能解,谁都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