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何不能并行呢?只需将格物学纳入进来……”
左文轩的话语不快,常给人一种字斟句酌的感觉,天人感应几个人轻飘飘地出来,李頻这边脸色却也微微的一沉,目光有些阴郁起来,他也沉默了片刻,才道:“……接着说。”
“哦?文轩以为如何?”
“世上的事情,到了最高处,在意的都是法理的正确性。规矩为何、道德为何、官员为何能使役万民、陛下为何一言九鼎,普通人看起来,是暴力使然,说法更像是借口,但真正到了高处,才能知道,唯此说法,才真正决定了天下是否安定,野心家是否能按捺住自己的权欲……”
“但按照西南的说法,儒学在世间的卑污,也就因此而来。李先生,天地有没有意志先不谈,我辈如何真正的知道天地的意志呢?礼部的规规条条,司天监的故弄玄虚,如同巫蛊的跳大神一般,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一种表演。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用一种说法,确定了皇帝代天的法理,再用这种法理驱动暴力,去清理一切质疑此事的人。可若是我们都是假天地之言为己言,这里推演出来的一切,又哪里站得住脚?”
左文轩缓缓地说到这里,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所以西南认为,儒学是一种相对成功、甚至非常成功的模型。”
“……可与此同时呢?让所有人念书,是否仁者就不用爱人了?人与人之间是否就没有闻道先后了呢?这却是睁着眼睛在说瞎话了……再者,礼记又有云:少而无父者谓之孤,老而无子者谓之独,老而无妻者谓之矜,老而无夫者谓之寡……到有一天就算真的人人都见多识广了,莫非就能让少儿无父者有父?让老而无子者有子?你矜、寡、孤、独、废疾者,依然是需要仁者爱人……”
此时双方打过招呼,左文轩扶了扶眼镜,想了一想:“有些事情……过来与文怀商量,无意间路过,听李先生的讲学,想到一些事。”
“李先生好。”
课堂进行之时,教室前方靠门处,也摆了一张独立出来的书桌,坐在这里的是一名身着灰袍的道姑。这是被公主府发配过来关心李頻安全的“清漪真人”罗守薇,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跟随在李頻身边上课下课,李頻讲述各种事情时,她也听得聚精会神,有时候亦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眸光波动。
“文轩今日怎有空过来?”
他们是学堂招进来的“思想进步”者,由于挑选的主要要求不在于老的道德文章,而在于“认同朝廷、关切万民、思维清晰、活泼”,因此对儒家学问的造诣是有深有浅的——当然,比起西南来说,这些人又都还算得上是正宗的儒学子弟——李頻的讲述便也更加的生动一些。
“孔孟于春秋诞生,不过一家之言,说的是二人对于春秋时大治的一些想法。真正给它奠定百世之基的,却是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他说,天有意志、天永远是对的、天有大仁,因此假托皇帝而治世。李先生,正因天有意志,故此一切的正确因天而出,即便你对某些事情有疑问,也因为上下尊卑,无可置疑。而有了这真理的所在,世人才可以真正从学问上解释世间的一切。”
“恰恰是
“何出此言?”
“……先闻道者帮助后闻道者,有力者帮助无力者,这永远都是不变的君子德行……就如同汝等在此求学,接下来便是要成为这样的一个仁者,而即便西南如何去推行读书,他宁毅所做的,莫非就不是仁者之事?他手下的人,莫非就没有能力和德行的高低?所以啊,学问之间,不在于打来打去,扬弃的分寸在哪罢了……”
武备学堂算是新君的核心阵地,李頻纵然有自己的事业和学生,每隔一日也会过来讲学半天。这日课程讲到一半,倒有一名三十来岁、戴着眼镜的眯眯眼男子路过,在窗外听了一阵,待到课程讲完,喊完下课,李頻朝这边笑了一笑,那男子也过来见了礼。
左文轩想了想。
雨后有微微的凉风吹过,李頻侃侃而谈时,教室里的一众年轻人俱都听得认真。
过程,而且他不是空口白言,他推崇格物之学,大力发展造纸,在他的西南,推动所有的孩子都去蒙学,甚至女孩也一样要去识字,这当然是了不得的努力。他说儒家的学问开始蒙蔽人,就希望给人划下规规条条,让人一辈子照着做,追求这样的所谓大同,这个说法,颇为尖锐啊……”
他说到这里,李頻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太过激烈的神色:“只是如此一来,世人终究能得数百年安乐。若是历朝历代,皇帝说自己不是天,文轩,那会如何?”
“李先生……有些避重就轻了。”
“孔孟的核心在于仁,可西南与儒学的分歧,不在于仁者爱人。”左文轩顿了顿,“……在天人感应。”
来人正是左家交由西南培养的核心人物左文轩,作为宁毅定下的团队核心,外界一般认为他的性格比较内向,擅长运筹计算,但对外打交道并不流畅,因此常将头面代表的任务交给副组长左文怀。在武备学堂当中他也并不任课,旁人见他便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