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山雨欲来
次日却是寒琅拜印的日子。虽是家中人心惶惶,府中事却不可延滞,寒琅不及亲自查检,只吩咐了管事将各房家私古董细细查验登数,便出了门。江氏亦自将地契田契及金银细软查过,并未少什么要紧物什。
听管家回过话,江氏收拾起种种细软,天尚早,她已听见人说昨夜独是寒琅书斋被翻个底朝天,今早夫君却又特意吩咐不许下人收拾,不禁心生好奇。江氏自己实也从未进过老宅书斋,便是在京城,寒琅书房也总掩着门,倒像不大乐意别人进来。
从晌午犹豫到午睡起来,江氏还是忍不住悄悄踱了过去。书房门掩着,周遭没一个人,门前一树,枝干尚细小,花已尽落,看不出是何树,左不过梅花桃花一类。
江氏小心推开门扉,一眼就被里面情形惊得不轻,那岂是小小一只狸奴能闹出来的:花瓶古董全数碎在地上,满架书画无一完好,竟是撕碎了撒在地上。文椅背后地上摊着一把摔得支离破碎的琵琶,四弦尽断,触目惊心。
饶是青天白日,江氏仍觉一阵恶寒。她原想替宋郎收拾一番,这一看竟不知从何着手,说是整理,怕也只能将损毁之物收去扔了而已。
江氏踩着满地子曰诗云、仁义道德且往房里走,脚下无一处不是碎纸满地,竟无一本稍可救者。走近瞧了一眼那琵琶,琴背碎裂成片,琴面残弦翻卷如蛇,着实渗人,江氏碰都不敢碰,退了几步直起身来,绕过架格。
次间坐榻上原搁着一张瑶琴,也落在地上。江氏弯腰查看,幸而这琴倒是好的,她抱起琴又搁回榻上,背后忽传来落物之声,“啪”的一下。江氏吓得一个激灵,忙回身去看,一副卷轴不知从何处跌落在地上。
江氏犹豫一回,捡起卷轴小心展开。先看见一片花青色罗裙,是一副春容。再往上看,女子身着家常月白披风,手持一剪红梅,茕茕独立,似笑似叹,江氏正赞画得Jing妙,卷轴尽展,画中女子竟同清江庙中所塑娘娘大有几分相似!只是衣着不同,看着气韵也不同些,这幅更带些闺阁气象。
江氏心中惊诧不已,家中怎会有灵感娘娘图影?那日着急回去,来不及细看摊上可有娘娘影像,难道是宋郎差人又去买的?他那时举止就见反常,不会是撞见娘娘显灵了罢!可这画实在Jing妙,栩栩如生,是一般市井中笔墨么?难不成是宋郎所作?却也不曾见过他画人物小像啊?或可是娘娘有灵自己走进这卷轴中显了像!
江氏被自己脑中所想吓了一跳,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赶紧卷起画轴,抱着跑出书斋,仔细藏在衣箱中,想着得空问问宋郎可知此画轴之事。
且撇下江氏,再言至宦中。寒琅这几日家中府衙琐事频出,焦头烂额。上任知州邹兰汀奉命回京,转户部任职。邹兰汀自寒琅来后十分殷勤,想求寒琅引荐,好使他上京能在江太傅门首投个拜帖。
京中近年十分不太平,当今恨极了朝中重臣结党营私、结交外臣,户部如今侍郎乃是忠勇侯之孙张则。这侍郎,是为他家张娘娘去岁诞下皇子封的。实则张家数十年国之钟鼎,先皇十分抬举,当今却嫌足了他家尾大不掉,且张则在经济上平平,委实无才,圣上南书房中私下对着寒琅翁婿骂过他数次,说张则人蠢如猪,有愧祖德。
饶是这般,邹兰汀家中原与张家有旧,几番夸口其与侍郎如何相与,话中竟是合纵连横的意思。寒琅见此人如此张扬,又无成算,躲都躲不及,岂能将其荐入岳父家门。他便不大搭理那引荐之托,邹兰汀几次三番只是恳托,寒琅每以正言相劝,道是当今圣上禀尧舜之风,拔臣唯以德才,臣下间交往太过,不免过犹不及,兰汀只是不听进。
寒琅无法,只得托词应承,称此事由兰汀亲自带信拜谒,不如他写了放在家书中快马送回,太傅早些知道好有所安排。邹兰汀闻言大喜,再三致谢。
邹太守近来心中尽是今后京中宦途,公文诸事竟不大管,交接诸项亦是草草了事。府中事务加上盐运账目,寒琅翻起来倒如拼七巧图,饶是他天资颖悟,亦费了不少功夫。至于邹氏所托之事,信自然是写了。他修书与他二内兄,言明其中利害,尤其邹兰汀其人性喜张扬,实不可交,江家二公子是个明白人,自然妥善敷衍过去,此是后话。
不独邹兰汀,自江氏许亲后,不断有人欲与寒琅结交,以望攀上太傅大船。寒琅自来洁身自好,此等事能躲便躲了,宦中早生谤议,宋榜眼恃才傲物,目下无尘,甚不合群。实则太傅每日如履薄冰,闭门谢客,他虽已历两朝,却是耕读出身,正因门户不高,才得皇上容他至今日。
江太傅本已十分小心,半点不敢沾染世家大族,岂料辅国大将军褚远山亲向太后请旨,求将江氏长女赐予其子为妻,太傅怎敢不从,此后便觉圣心有变,时为一点小事有不悦之色。
江太傅苦不堪言,日日赔着一万个小心,将二女如意嫁了一个朝中无人的江南仕子。寒琅亦知此意,向来十分当心不与岳父惹事。太傅本为息事宁人,但寒琅看似孤标自傲,其实通透隐忍,兼有林下气度,太傅打心眼里喜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