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沈林的精神很好，食指细细摸着他脸上的泪珠，时不时看着他脑袋上的纱布问他疼不疼，还久违地主动吻了他。
他甚至想，如果他没有被送来医院，如果一睡不起。
他抱着她坐在火葬场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好久好久，坐到工作人员请他离开，都想不明白。
他结婚生子，培植心腹，但到了最后这一关，竟然连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
他都没有让她好好撒过娇。
会一直爱他的人，也离他而去了。
在儿媳第一次怀孕的时候，周振就与周越彻底分家，海外的他不要，国内的产业也被他尽数
周振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想，自己是不是快死了呢？
等护士重新将绷带缠好，周振才发觉与他相扣的手指微凉，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她已经阖上了双目。
他无法相信机构，但活着的用户都是监督者。
他再次睁开眼，已经与沈林肩并肩躺在特护病房里。
他曾有无数次觉得自己要失去她，她却无数次地选择了留下。他知道自己是个喂不饱的情感黑洞，永远不安，永远索取更多，可她偏偏由着他吞噬由着他毁坏，也还是温温柔柔、无怨无悔地陪在他身边。
善财难舍这四个字在周振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沈林以前总是将他给她的零花钱捐掉，他还曾跟她闹过脾气。而现在周振看着一笔又一笔的捐款回执单，总是恍惚，而后又思念起她来。
她那时摸着他的脸，像是看透他内心一般开口劝慰：别着急，我会等你的，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周振曾经是个被上天眷顾的人。
神早已不再爱他。
那是一家专门为富豪处理终末事物的机构，服务价格不菲，用户质量惊人。
那天雪下得好大，她侧头看着窗外赏雪，他趁机从病床上坐起让护士换药，手还要牵在一起。
我等着你给我讲孩子们的故事。
所以他没有嘱托儿子，没有嘱托心腹，而是选择了第三方机构，
在拥有二字的身后，失去正在排着队等待。
好好的人，付之一炬之后怎么连一个罐子都装不满。
但这种机会，只有一次。
看着自己寿数将近的恋人，看着这个世界对自己唯一的温柔。
无论之后的他多么后悔，当时的那一刻，他还是哭丧着脸仿佛要死的人是他一样，还得让临终的沈林软着性子哄他。
她陷入昏迷的那天夜里，他疯了一样用双腿跑到最近的寺庙，一步一磕头，脑袋哐哐砸在地上，寂静的夜里下了第一场雪，他跪在被雪水湿透的泥水里对着不认识的神像祈求，祈求她能够撑过这一关，能够晚一点点再走。
有时候周振也会想，沈林一定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遇上他这么个玩意儿，他做尽了她所不齿的事情，还非要拉她一起沉沦，逼她爱一个她根本就看不上的人。
这也是周振后悔的事情之一。
醒了？她的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笑意，怎么比我还能睡啊。
但周振又想，不管怎样，遇到沈林是他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情。
然而，年轻时命运的眷顾或许也只是对一无所有的他的怜悯。
周振发誓，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再哭，绝不会再让泪水搞得她的吻尝起来都苦涩。
若是只有一无所有才能得到神明的垂怜，那他就变得一无所有吧。
所以，周振，她说，好好活着，不可以寻死。
后来他才知道，是沈林要他们把两张病床并在一起的，她和他们说，他是小孩子脾气，老掉牙了都还要黏着她睡，醒过来如果发现她不在身边，要闹情绪的。
周振这一生经历了太多黑暗，也亲身成为了许多人的黑暗，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他，他也不知道那些对他好的人是不是假意，会不会在他离世后给他最痛心疾首的一击。
而当时的周振只是看着她，很沉默地看着她。
他想起沈林临终前的样子，有点狼狈，但还是温柔又圣洁的好吧，其实他应该是看不清楚的，被泪水模糊的眼只能看到窗外夕阳绯光在她脸上形成一个好大好大的光斑，那些温柔可能是他通过她的语气想象出来的。
原本望着风雪的脸，却不知何时朝向了他。
滚吧。他双目空空，没有焦点，看也不看连夜从国外赶来的儿子一眼，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爸，就滚，让我和她两个人呆着。
沈林走了以后，那家为她设立的医院就捐给了政府。
是了，他忘了他也不再年轻，一把老骨头磕碰一下就可能会骨折，怎么经得起折腾。
这一生，一直是他在向她撒娇，让她操心，他是她的丈夫，但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味地向她索取。
曾经是。
做人做到周振这份上，不知道可不可以说是失败。
他捉住她的手腕，把脸埋进了她的手心里。